蘇晴選的咖啡館在城西一條僻靜的小巷里，門口掛著"暫停營業(yè)"的牌子。陳墨推開門時，風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吧臺后一個扎著臟辮的女孩頭也不抬："今天不營業(yè)。"
"我約了人。"陳墨環(huán)顧四周，角落里一個穿黑色高領毛衣的女人舉起手。
走近后，陳墨才發(fā)現(xiàn)蘇晴比照片上看起來更成熟——不是年齡，而是一種被生活打磨過的鋒利。她的指甲剪得很短，右手食指有一層薄繭，大概是長期寫作留下的。
"陳墨。"蘇晴沒有起身，只是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林夏知道你來見我嗎？"
"不知道。"陳墨坐下，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我們...暫時沒聯(lián)系。"
蘇晴笑了，眼角擠出幾道細紋："暫時。多可愛的詞。"她推過來一杯已經(jīng)涼了的咖啡，"我猜你是來問情話回收站的事？"
陳墨的手指在杯沿上劃了一圈："我想知道全部真相。"
"真相很無聊。"蘇晴掏出煙盒，想起禁煙標志又放了回去，"林夏有情感收集癖。不是比喻，是真的病態(tài)。她從大學就開始收集各種情感表達方式，分門別類，建立數(shù)據(jù)庫。"
"為什么？"
"因為她不相信真實的情感存在。"蘇晴直視陳墨的眼睛，"她認為所有愛情都是表演，區(qū)別只在于演技高低。所以她收集'臺詞'，分析'劇本'，試圖找到情感表達的數(shù)學規(guī)律。"
陳墨的胸口發(fā)悶："那為什么分手？"
"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筆記本。"蘇晴的笑容消失了，"我們上床后，她去洗澡，我翻開了床頭那本《戀人語錄》。里面詳細記錄了我的每句話、每個反應，甚至...床上習慣。標注著'可復用'或'需改進'。"
陳墨的咖啡杯在托盤上發(fā)出一聲輕響。他想起了在林夏書房看到的那本手稿，里面同樣標注著各種技術細節(jié)。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嗎？"蘇晴向前傾身，"她完全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她說'感情是真的，表達方式只是工具'，就像作家用同樣的詞匯寫不同的故事。"
陳墨想起林夏說過的類似話，胃部一陣絞痛。
"后來呢？"他問。
"我曝光了她的癖好，在她的小圈子里。"蘇晴的語氣有一絲殘忍，"她換了城市，換了工作，但顯然沒換習慣。"她掏出手機，劃了幾下遞給陳墨，"看看這個。"
屏幕上是一張聊天截圖，林夏和蘇晴的對話：
[林夏]：這次不一樣
[蘇晴]：你每次都這么說
[林夏]：他真的不一樣。我開始害怕了
[蘇晴]：害怕什么？
[林夏]：害怕這次不是表演
日期是他們認識后的第六周。
陳墨的手微微發(fā)抖："她后來為什么又聯(lián)系你？"
"為了《愛情腳本》。"蘇晴收回手機，"出版社想要一個'情感騙子的自白'之類的營銷角度，找我這個'受害者'背書。當然，我拒絕了。"
"《愛情腳本》...是她正在寫的小說？"
蘇晴挑眉："你不知道？主角是個程序員，感情經(jīng)歷一片空白，直到遇見一個'偶然'在咖啡廳搭訕的作家..."她看著陳墨逐漸蒼白的臉，"哦，看來你知道。"
陳墨的咖啡已經(jīng)冷透了，表面凝著一層薄膜。他突然想起林夏說過的話："你教我用命令行查天氣那次...我只能記起你站在我身后，手把手教我輸入命令時...你身上的咖啡味。"
這段回憶在小說里會怎么寫？會被標注"可復用"嗎？
"她有救的。"蘇晴突然說，"說'這次不一樣'的時候，她可能真的在掙扎。但問題是..."她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墨，"你愿意當那個'不一樣'的實驗品嗎？"
陳墨沒有回答。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得接個電話。"他走到門外，按下接聽鍵。
"是陳墨先生嗎？"一個女聲問道，"我是明光出版社的編輯李雯，林夏的《愛情腳本》已經(jīng)進入終審環(huán)節(jié)，但她最近失聯(lián)了。合同里要求提供原型人物的書面同意，您什么時候方便來社里一趟？"
陳墨的耳邊嗡嗡作響："什么原型人物？"
"啊，抱歉，林夏沒跟您說嗎？"編輯的聲音變得遲疑，"《愛情腳本》是根據(jù)您二位的真實經(jīng)歷改編的，按合同需要您簽字授權(quán)..."
"她什么時候簽的合同？"
"三個月前...等等，您不知道這件事？"編輯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對不起，我可能打錯..."
陳墨掛斷電話，站在巷子里深呼吸。三月的風還帶著寒意，卻吹不散他胸口的灼燒感。三個月前，正是林夏開始說"這次不一樣"的時候。
他回到咖啡館，蘇晴正在筆記本上打字，見他進來便合上屏幕："臉色這么難看，看來收到壞消息了？"
"出版社找我要授權(quán)。"陳墨的聲音干澀，"林夏三個月前就簽了出版合同。"
蘇晴吹了聲口哨："哇哦，連我都沒想到她動作這么快。"她看著陳墨的表情，稍微收斂了些，"不過...也可能是習慣性操作。她以前也這樣，感情剛開始就想著怎么寫成書。"
"習慣。"陳墨重復這個詞，"就像回收情話一樣？"
"差不多。"蘇晴推開筆記本，"聽著，我給你看些東西。"
她打開手機相冊，劃到一組截圖："這是林夏和我分手后發(fā)給我的部分消息。注意日期。"
陳墨看到一組按時間排列的截圖：
[2021.06.15] 這次不一樣，我真的愛你
[2021.08.22] 這次不一樣，我不會再記錄了
[2021.11.07] 這次不一樣，我已經(jīng)刪除了所有素材
[2022.03.03] 這次不一樣，我找到真正想要的了
"看到規(guī)律了嗎？"蘇晴冷笑，"每次被抓到，她都說'這次不一樣'。就像程序里的循環(huán)語句，條件不滿足就無限重復。"
陳墨想起林夏哭著說"這次不一樣"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是表演嗎？如果是，那演技也太好了。如果不是...那為什么還有出版合同？
"最后一個問題。"陳墨站起來，"為什么幫我？"
蘇晴的表情變得復雜："因為討厭她？因為同情你？或者..."她聳聳肩，"也許我只是想看看，這次到底會不會不一樣。"
離開咖啡館，陳墨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天色漸暗，路燈次第亮起，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他想起林夏說過，影子是光寫的詩?，F(xiàn)在他想知道，這句話的版權(quán)是誰的。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林夏。陳墨盯著屏幕上她的名字，直到鈴聲停止。緊接著一條短信彈出：
"我知道你見了蘇晴。求你，給我五分鐘解釋。"
陳墨沒有回復。他拐進一家便利店，買了瓶威士忌和一次性手機?；氐骄频?，他先用新手機給公司發(fā)了明天請假的郵件，然后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搜索"林夏+愛情腳本"。
第三頁結(jié)果里有一條一周前的出版業(yè)新聞："明光出版社重磅預告《愛情腳本》：情感騙子的懺悔錄還是愛情救贖指南？"
文章提到這本書"基于作者真實經(jīng)歷，講述一個習慣性收集情感表達方式的作家，如何在與一位技術工程師的交往中，逐漸學會真實去愛的故事"。
陳墨冷笑一聲，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酒精灼燒著喉嚨，卻澆不滅胸口的怒火。他想起林夏筆記本里那些冰冷的分析，想起她迅速調(diào)整的應對策略，想起那78%的回收率...而現(xiàn)在，他們的痛苦居然要被包裝成"愛情救贖指南"出售？
他打開郵箱，給那個編輯回復了一封郵件："關于《愛情腳本》的授權(quán)事宜，請將合同發(fā)至本郵箱。另，能否告知原定出版日期？"
回復來得很快："感謝回復！合同已附件發(fā)送。原定下月底出版，但因作者最近失聯(lián)，可能會推遲。您知道林夏目前在哪里嗎？她已兩周未回復任何郵件。"
兩周。正是他發(fā)現(xiàn)求婚視頻被黑的那天。
陳墨下載了合同附件，直接跳到"授權(quán)與免責"部分。條款7.3明確規(guī)定："甲方（林夏）保證已獲得所有原型人物的書面授權(quán)，如因此引發(fā)法律糾紛，由甲方承擔全部責任。"
他繼續(xù)翻閱，在附件中找到一份"原型人物特征對照表"。上面詳細列出了小說主角與原型（即他自己）的相似之處：
職業(yè)：軟件工程師（與原型一致）
外貌特征：右臉頰酒窩（與原型一致）
習慣：調(diào)試代碼時咬下唇（與原型一致）
情感經(jīng)歷：空白（與原型基本一致）
......
最后一行讓陳墨的血液凝固：
"關鍵情節(jié)：主角在不知情情況下成為研究對象，后發(fā)現(xiàn)真相（基于原型真實經(jīng)歷，發(fā)生時間預計2023年8月）"
預計。這個詞說明了一切。林夏不僅記錄了過去，還預判了未來。他們的整個關系發(fā)展，包括現(xiàn)在的崩潰，都在她的"腳本"之中。
陳墨抓起酒瓶猛灌一口，酒精沖上鼻腔，嗆得他眼淚直流。他摸索著手機，撥通了林夏的電話。
"陳墨？"林夏的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你...你收到我的短信了？"
"下月底出版？"陳墨的聲音嘶啞，"你他媽連我什么時候會發(fā)現(xiàn)都計劃好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看到合同了。"
"不只是合同。"陳墨咬牙切齒，"還有你的時間表。'預計2023年8月'。真準啊，林作家。要不要預測一下我現(xiàn)在想對你做什么？"
"陳墨，聽我解釋。"林夏的聲音帶著哭腔，"那個合同是三個月前簽的，但我上周已經(jīng)通知編輯要終止合作了。我退回了預付款，放棄了版權(quán)..."
"為什么？因為'這次不一樣'？"陳墨模仿著她的語氣，"蘇晴給我看了你們的聊天記錄。你對每個人都這么說。"
"不是的！"林夏幾乎喊了出來，"我承認一開始是...是收集素材。但后來我真的..."
"愛上我了？"陳墨冷笑，"還是愛上了這個完美的故事素材？一個感情空白的程序員，被神秘作家引誘，發(fā)現(xiàn)真相后痛苦掙扎...多好的小說素材啊。"
"我沒有..."
"你知道嗎？"陳墨打斷她，"我最惡心的不是你回收情話，不是你把我當研究對象，甚至不是你計劃把我們的私密時刻出版。"他的聲音越來越響，"而是你連我的痛苦都算準了！'預計2023年8月'！你他媽憑什么這么自信？"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陳墨突然覺得很累，酒精和憤怒一起沖上頭頂，視線變得模糊。
"陳墨..."林夏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明天...明天把一切原始資料都帶給你看。所有的筆記，所有的錄音...你會看到變化的過程..."
"不必了。"陳墨掛斷電話，關掉手機，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窗外，城市的燈光像無數(shù)行代碼，有序而冰冷。陳墨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時，林夏說這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處理器。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錯誤終止的進程，懸掛在內(nèi)存中，無法繼續(xù)，也無法徹底結(jié)束。
他醉醺醺地打開筆記本電腦，刪除了那個情話比對程序。然后新建一個文檔，開始寫辭職信。寫到一半，他停下來，刪掉所有內(nèi)容，重新輸入：
"李總，關于'快言'的專利侵權(quán)訴訟，我申請親自負責。"
發(fā)送后，他癱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明天，他會面對林夏和她所謂的"一切原始資料"。但今晚，酒精帶來的黑暗是他唯一的庇護所。
在墜入夢鄉(xiāng)前的最后一刻，陳墨恍惚想起林夏說過的一句話："醉酒后的睡眠像強制關機，問題沒解決，只是暫時擱置了。"
現(xiàn)在他想知道，這句話又是回收自誰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