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太醫(yī)院院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云貴人處趕到養(yǎng)心殿,額上全是冷汗。他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頭埋得極低,聲音發(fā)顫地回稟:“陛下……貴人脈象浮細無力,時斷時續(xù),乃驚懼交加、外傷引動內(nèi)邪、氣血大虧之危兆啊……加之……加之貴人受罰前本就體質(zhì)偏弱,心思又重,如今心灰意冷,拒不進藥,這……這……”
他不敢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
皇帝手中的朱筆“啪”一聲掉在奏折上,染紅了一大片。他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灌都灌不進去嗎?!挨了打還不長記性,還跟朕犟?!她膽子真是……”
后面的斥責(zé)卻卡在喉嚨里,說不下去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撐不過三日?那個鮮活嬌媚、會哭會笑會鬧騰的人兒,就要這樣沒了?
他再也坐不住,也顧不得什么帝王威儀和方才自己下的嚴懲旨意,幾乎是低吼出聲:“擺駕!”
夜色深沉,御輦匆忙地行至云貴人居住的偏僻宮苑?;实鄞蟛搅餍堑刈哌M去,宮內(nèi)藥味和血腥氣混雜,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宮人們跪了一地,瑟瑟發(fā)抖。
皇帝原本一路醞釀了滿腹的怒火和責(zé)備——責(zé)備她的嬌氣,責(zé)備她的不懂事,責(zé)備她竟敢用這種方式反抗他。
可當他走到內(nèi)殿,看到床榻上那個身影時,所有準備好的嚴厲話語瞬間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云貴人靜靜地躺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唇瓣干裂毫無血色,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陰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往日里那般明艷張揚、甚至帶著挑釁的生命力,此刻只剩下游絲般的一點,隨時可能斷絕。
哪里還有半分昔日寵妃的模樣,分明就是個破碎的、奄奄一息的瓷娃娃。
皇帝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一窒。那三十杖……他親自下令的三十杖,竟將她傷成了這樣。
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疲憊和……慌亂:“都下去。你,”他指向云貴人那個嚇得臉色發(fā)白的貼身宮女,“留下幫忙。”
殿內(nèi)很快只剩下他們?nèi)??;实圩叩酱策?,看著那碗黑漆漆、已?jīng)快涼透的藥,又看了看昏迷中依舊無意識蹙著眉、仿佛在抗拒一切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竟伸出手,親自端起了藥碗,拿起小勺。動作有些笨拙,與他平日里執(zhí)掌乾坤的從容截然不同。
他試著將勺沿湊近她的唇,命令道:“張嘴,喝藥?!?/p>
毫無反應(yīng)。
他又試了一次,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帝王的威壓:“云馨兒,朕命令你喝下去!”
床上的人依舊毫無生機,甚至因為他的聲音,眉頭蹙得更緊了些,發(fā)出極輕的痛苦呻吟。
皇帝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著她那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樣,心底那點強撐的強硬徹底土崩瓦解。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淹沒了他。
他放下藥碗,幾乎是下意識地,極其小心地伸出手指,輕輕拂開她額前被冷汗濡濕的亂發(fā)。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然后,他像是放棄了所有姿態(tài),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連他自己都陌生的語調(diào),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著,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聽話……把藥喝了……”
“是朕不好……打重了……”
“你快點好起來……朕……朕以后不罰你了……”
“別犟了……嗯?”
“你就這么……不要朕了?” 最后這句,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和后怕。
他嘗試著各種角度,小心翼翼地將藥汁一點點滴入她的唇縫間,又示意宮女輕輕托起她的下頜,幫助吞咽。大部分藥汁還是沿著嘴角流了出來,他用明黃的龍袍袖口去擦,動作慌亂又專注。
一旁的宮女看得心驚膽戰(zhàn),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覺得眼前這一幕簡直如夢似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他那笨拙卻執(zhí)著的嘗試起了作用,也許是那些低語真的傳入了她的昏沉意識,宮女忽然驚喜地極小聲道:“陛下!咽下去一點了!好像……咽下去了一點!”
皇帝動作一頓,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她喉間極其微弱地滾動了一下。他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幾乎是脫力般地呼出一口氣,額角竟也滲出了細汗。他不敢怠慢,繼續(xù)更加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喂。
一碗藥,喂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總算喂進去了小半碗。
看著空了的藥碗,皇帝像是打完了一場極其艱難的仗,緩緩直起身。他沉默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臉色似乎沒有那么死白了。
猶豫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旁邊托盤上的外傷藥膏上。
他再次揮手讓那貼身宮女上前協(xié)助,然后,竟親手掀開了錦被一角,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褪下她傷處附近的衣衫。
當那一片血肉模糊、腫脹淤紫的傷痕徹底暴露在他眼前時,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縮,呼吸都停滯了一瞬。白日里隔得遠,只知道打了,卻不知具體傷成了這般模樣!每一道板痕都清晰猙獰,有些地方甚至皮開肉綻。
他拿著藥膏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從未做過這種事,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樣的傷痛,尤其是這傷,還是他親自下令造成的。
一種混雜著心痛、后悔、憐惜的復(fù)雜情感洶涌地沖擊著他的心臟。他抿緊唇,挖出一塊冰涼的藥膏,用指腹蘸了,動作輕柔得不能再輕柔,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涂抹在那可怖的傷痕上,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生怕弄疼她一分。
每一下觸碰,都讓他的眉心蹙緊一分。
整個過程,寢殿內(nèi)靜得只剩下三人輕微的呼吸聲。
終于上完藥,仔細地為她蓋好被子,皇帝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昏睡中的云貴人許久許久。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走到殿外,他對跪了一地的宮人,尤其是那個貼身宮女,沉聲吩咐,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今日之事,若讓朕聽到半點風(fēng)聲,讓你們?nèi)咳祟^落地。尤其不許告訴她,朕來過。”
“奴才/奴婢遵旨!”所有人伏地叩首,心驚膽戰(zhàn)。
皇帝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那緊閉的殿門,這才大步流星地離去,明黃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寢殿內(nèi),只剩下濃郁的草藥味,和一場無人知曉的、帝王罕見的狼狽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