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夜色如墨,濃重地覆蓋住宮闕重重。云貴人所在的偏殿里,燈火昏暗,只有壓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呼吸聲。
白日里強撐的平靜終究是假象。夜深人靜時,傷口劇烈的疼痛和內(nèi)心巨大的創(chuàng)傷交織爆發(fā),云貴人發(fā)起了高燒。她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干裂起皮,整個人陷入昏沉的譫妄之中,時而細微地抽搐,時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疼……好疼……”
“陛下……別……臣妾不敢了……”
“娘……娘親……”
宮人們急得團團轉(zhuǎn),太醫(yī)又被匆匆請來,開了退熱消炎的方子。可藥煎好了,送到嘴邊,她卻牙關緊咬,根本喂不進去。湯藥順著嘴角流下,弄臟了衣襟和枕席。
“小主!小主您張嘴??!喝了藥才能好起來!”宮女帶著哭腔試圖撬開她的嘴,卻是徒勞。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在昏沉中抗拒著一切救治。
“這可怎么辦啊……”宮人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恐慌。若是云貴人真就這么沒了,他們這些伺候的奴才,下場絕不會好。
領頭的宮女咬了咬牙,對一個小太監(jiān)低聲道:“快去養(yǎng)心殿,悄悄告訴王總管這邊的情況!務必讓陛下知道!”
小太監(jiān)連滾爬爬地跑了。
養(yǎng)心殿內(nèi)依舊燈火通明,皇帝批閱奏折的效率明顯比平日低了許多,時不時便會停下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太監(jiān)總管王謹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屏退了左右,這才趨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陛下……”
皇帝頭也沒抬,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嗯?”
王謹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方才……云貴人宮里頭來報,說……貴人傍晚時分發(fā)起了高燒,情況……不太好?!?/p>
皇帝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朱砂在奏折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紅點。他依舊沒有抬頭,聲音聽起來平淡甚至帶著一絲不耐煩:“不過是三十板子,太醫(yī)是做什么吃的?她就那般嬌貴?”
這話像是在斥責云貴人的嬌氣,又像是在質(zhì)問太醫(yī)的無能。
可王謹伺候皇帝多年,何等精明,他聽出了陛下語氣里那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垂著頭,聲音更低了,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回陛下,太醫(yī)去看過了,也開了藥。只是……只是貴人她……昏沉得厲害,牙關緊咬,湯藥……根本喂不進去……”
“喂不進去?”皇帝終于抬起了頭,眉頭緊緊鎖起,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有些晦暗不明,“一群廢物!連藥都喂不進去嗎?!”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些,帶著明顯的焦躁。
王謹嚇得立刻跪下了:“奴才該死!只是貴人她……似乎……似乎是沒了心氣兒,自己不愿喝了……”這話他說的膽戰(zhàn)心驚,卻精準地戳中了皇帝心中那處隱憂。
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收緊。
他的云兒……那般嬌氣,平日里蹭破點油皮都要在他懷里撒嬌半天,喝藥更是要哄了又哄,蜜餞甜湯備上一堆才肯勉強入口。如今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三十杖,又當著六宮的面受了那樣的屈辱……
她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皇帝的心口,帶來一陣尖銳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恐慌。
他方才那句“哪有那么嬌貴”的斥責,此刻聽起來蒼白無力,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他比誰都清楚,他養(yǎng)在身邊三年的人兒,是何等的嬌弱,何等的依賴他。
表面的冷漠幾乎快要維持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內(nèi)來回踱了兩步,胸膛微微起伏。
最終,他停下腳步,聲音依舊努力維持著平靜,卻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強硬:“傳朕的旨意,讓太醫(yī)院院正親自去看著!告訴他們,若是治不好云貴人,朕唯他們是問!藥,無論如何必須給朕喂進去!她若是不肯喝……就撬開嘴灌!總之,人必須給朕活著!”
最后那句話,幾乎是帶著一絲狠厲脫口而出。
王謹心中一震,立刻叩頭:“嗻!奴才這就去傳旨!”他心下明了,陛下這哪里是不在乎?這分明是……在乎得狠了。他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退了出去。
殿內(nèi)再次恢復寂靜。皇帝卻再也坐不住了,他走到窗邊,看著云貴人所住宮殿的方向,夜色濃重,什么也看不見,可他仿佛能聽到那邊傳來的混亂和絕望。
他的心,亂成了一團。那三十杖,是不是……真的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