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中學的香樟樹開始掉黃葉，風一吹就卷著地上的碎紙屑跑。我蹲在教室后門撿被王浩撕碎的數(shù)學卷子時，蚊子突然把張粉色報名表塞到我手里：“黛玉！廣播站招新，你必須去！”
傳單上印著“校園廣播站招新啦”，右下角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麥克風。蚊子的手指點著“播音部”三個字，指甲上還沾著昨天涂的透明指甲油：“你上次在早讀課念《荷塘月色》，大家都說你聲音像錄音機里的播音員。你的聲音那么好聽，不去真的太可惜了！”
“我不去，”我把碎卷子拼起來，指尖被紙邊劃得發(fā)癢，“我一緊張就結(jié)巴，上次在班會發(fā)言，‘大家好’說了三遍才說全?！?/p>
“就因為緊張才要去練啊，而且你平時膽子就小，就當去練膽啦，”蚊子搶過我手里的膠帶，幫我粘卷子，“總比上次被王浩搶了筆記本，躲在操場角落哭強吧？”
她不提我倒忘了。上周王浩趁我去打水，把我的數(shù)學筆記藏進了男廁所，還是阿哲找了根長竹竿幫我夠出來的，紙頁上沾著可疑的黃色污漬，氣得我蹲在香樟樹下掉了半小時眼淚。
“試試嘛，”阿哲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后門，手里轉(zhuǎn)著支筆，“廣播站站長是高二（1）班的林薇學姐，我認識，她人超溫柔，不會為難新人的?！?/p>
李梅推了推眼鏡，從書包里掏出本《演講與口才》：“我這里有本書，你看看怎么克服緊張，上次陳瑤競選班干部，就靠它拿了第三名?！?/p>
陳瑤正對著鏡子練習微笑，聞言把鏡子往桌上一扣：“別聽她的，我那是靠顏值！黛玉你去嘛，以后我們點歌就不用找別人了?！?/p>
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我竟真的拿起了報名表。填到“特長”那一欄時，蚊子搶過筆替我寫：“聲音甜美，適合讀散文！”
就這樣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填了表，試音那天是在小閣樓里，木質(zhì)樓梯踩上去咯吱響。林薇學姐穿著件米白色毛衣，長發(fā)用絲帶束在腦后，遞給我一張打印好的散文稿：“不用緊張，就像平時跟同學聊天一樣?！?/p>
閣樓里飄著淡淡的桂花香，麥克風擦得锃亮，像個圓鼓鼓的黑洞。我深吸一口氣，剛念出“秋天的風”，聲音就抖得像風中的葉子。阿哲和蚊子不知從哪兒鉆進來，扒著窗戶朝我比劃：“黛玉加油！”
第二次開口時，我盯著稿紙上的字，想起周雯說的“把聽眾當香樟樹”。漸漸地，聲音穩(wěn)了下來，連自己都驚訝——原來我也能把“落霞與孤鶩齊飛”念得有模有樣。
幾天后，錄取通知貼在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我的名字旁邊，畫著個小小的麥克風。蚊子拽著我在公告欄前跳了三圈，差點撞翻路過的陳默：“我就說你行吧！以后你就是‘校園金嗓子’了！”
還記得第一次播音那天，我站在小小的廣播室里，攥著稿子的手全是汗，緊張得不得了。麥克風像是個黑洞，仿佛要吞掉我的聲音。我的搭檔林薇學姐幫我調(diào)整麥克風高度：“別緊張，照著稿子念就行。你看這窗外的香樟樹，它們都是你的聽眾?！?/p>
她拍了拍我肩膀，“放輕松，你聲音很好聽。”
音樂前奏響起時，我看見周雯、阿哲和陳默擠在香樟樹下，舉著寫著“加油”的筆記本。王浩也在，手里晃著瓶橘子味汽水，嘴型像是在說“別結(jié)巴”。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親愛的老師們，同學們，中午好，這里是校園廣播站……”聲音還是有點抖，但比試音時好多了。念到朱自清的《秋》時，我忽然不緊張了，那些“滿地的金紅”“飄飛的黃葉”，仿佛就在眼前鋪展開來。我漸漸放松，也漸漸進入感覺，仿佛世界只剩下我和麥克風了。
播完最后一句，我剛想松口氣，林薇學姐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看窗外右邊。”
香樟樹下，周雯他們還在，但旁邊多了個穿藍白校服的身影。文聞穿著藍色校服，背著雙肩包，站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正仰頭往這邊看。陽光穿過香樟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
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臉頰兩邊有淺淺的酒窩——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
我的臉“唰”地紅了，慌忙低下頭，心臟跳得像要撞開肋骨。林薇學姐在旁邊輕笑：“是高二（3）班的文聞吧？他很少來這邊的?！?/p>
到了點歌環(huán)節(jié)，導(dǎo)播遞來一張紙條。我展開時，指尖突然發(fā)起燙來——“高二（3）班文聞點歌，林俊杰的《江南》，送給高一（2）班的黛玉同學，愿她如小太陽一樣，天天開心，愿望成真?！?/p>
CD機里傳出“風到這里就是粘，粘住過客的思念”時，我偷偷往窗外瞥。文聞還站在那里，手里舉著個筆記本，離得太遠看不清字，但我猜得到，一定是“加油”。
播音結(jié)束后，我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想等他走了再出去。可走出廣播站時，香樟樹下空蕩蕩的，地上有片剛掉落的黃葉，在風里打著轉(zhuǎn)。我心里有點點失落，轉(zhuǎn)身時卻發(fā)現(xiàn)臺階上放著瓶未開的橘子味汽水，瓶身上貼張便簽，畫著簡單的笑臉，字跡和QQ上的很像。
我拿起汽水，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心里。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抱著汽水往教室里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云。
回到教室，蚊子湊過來，眼睛亮晶晶地問：“咋樣咋樣，播音還順利不？”我紅著臉把汽水遞給她看：“文聞給我點歌了，還留了汽水?！蔽米蛹饨衅饋恚骸巴廴?，這也太甜了吧！他肯定喜歡你！”我涮的臉就紅了，嘴上說著“哪有”，心里卻像有只小鹿亂撞。
接下來的日子，文聞幾乎每天都來聽播音。有時點周杰倫的《七里香》，有時點孫燕姿的《遇見》，紙條上的祝福越來越長，從“加油”變成“今天的散文念得很好”，再到“圖書館第三排有本《數(shù)學解題技巧》，適合你”。
他留下的驚喜也變著花樣：偶爾是塊印著玉蘭花紋的橡皮，有時是張寫著“這道題輔助線這樣畫”的草稿紙，最常出現(xiàn)的還是橘子味汽水，仿佛知道我總在播音后口渴。
我漸漸習慣了在播音時尋找他的身影。看到他站在香樟樹下，手里要么拿著筆記本，要么揣著汽水，心里的緊張就會像被風吹散的云，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的夕陽把廣播站旁邊的香樟樹染成了金色，我抱著那本被他寫滿批注的數(shù)學筆記，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走廊被他撞掉作業(yè)本的場景。原來有些相遇，從一開始就藏著伏筆，像《江南》里那句沒唱完的歌詞，在16歲的風里，輕輕打著轉(zhuǎn)。
只有我知道，我們還停留在QQ上偶爾的聊天里。他問我筆記上的題，我回他播音時的趣事，像兩只隔著河的小獸，小心翼翼地探著對方的影子。
秋風吹落了凋零發(fā)黃的樹葉，唯一沒變的似乎是兩旁的香樟樹，偶爾只有幾片老去的樹葉在風中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