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類,是那些雖有貪腐,但數(shù)額不大,或是迫于官場風(fēng)氣、隨波逐流的小官?!?/p>
張煌言彎下第二根手指,語氣緩了些,“對這些人,要給他們機(jī)會。只要主動交出贓銀,數(shù)額達(dá)到規(guī)定,就既往不咎?!?/p>
“甚至,若是他們熟悉政務(wù),比如管過錢糧、辦過民事,還能酌情留用。”
“留用?”李過皺起眉,聲音里帶著幾分質(zhì)疑,“咱們大順軍,能用前朝的官?那些人心里,裝的還是大明吧?”
“為何不能用?”張煌言反問,目光坦誠地望著李過,“將軍細(xì)想,我大順軍中,善戰(zhàn)的猛將如過江之鯽,可真正能治理地方、掌管錢糧、熟悉典章制度的文吏,卻鳳毛麟角?!?/p>
“這些前朝官員,哪怕只是個州縣小吏,也比咱們軍中那些連賬本都看不懂的弟兄強(qiáng)——他們諳熟賦稅、戶籍的門道,若能善加利用,讓他們?nèi)ス艿胤?、理錢糧,必可事半功倍,遠(yuǎn)勝咱們自己摸索著來?!?/p>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而且,留用他們,也能讓天下的士紳看看——咱們大順不是只懂殺戮,也懂得知人善任,不是要趕盡殺絕,是要讓愿意為百姓做事的人,有機(jī)會做事。”
李過沒說話,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節(jié)奏慢了下來。
他想起自己營里的糧官——是個跟著他從陜西出來的老兵,打仗很勇,可管糧時總把賬目算得一塌糊涂,上個月還多給了某隊(duì)兵卒兩石米,到現(xiàn)在都沒查明白。
若是有個懂賬的文官來管,確實(shí)能省不少心。
“第三類,是那些確實(shí)清廉,家無余財?shù)墓賳T?!?/p>
張煌言的聲音更柔和了些,眼神里多了幾分敬重。
“比如那些一輩子只靠俸祿過活,連件像樣綢緞都沒有的窮官。對這些人,不僅不能動,還要加以安撫?!?/p>
“可以給他們送些糧食,或是讓他們出來做做見證,在百姓面前說說那些貪官的罪行。這樣一來,更能顯出咱們‘查貪污’的公正,也能讓天下人知道,大順分得清好官壞官?!?/p>
偏廳里靜了下來,只有燭火偶爾爆響的“噼啪”聲,和窗外風(fēng)卷沙塵的“嗚嗚”聲。
李過盯著張煌言看了許久,目光像要穿透他臉上的灶灰,看清這年輕書生到底藏著多少心思——是真的為大順著想,還是另有所圖?
他總覺得,一個前朝官員的兒子,能如此冷靜地為大順謀劃,甚至敢提“用前朝官”“換劉宗敏差事”,背后定有更深的盤算,可他一時又挑不出錯處。
“你這法子,聽起來是好。”
李過緩緩開口,聲音沉了些,“可劉爺那邊,怕是不好過關(guān)。”
提到劉宗敏,張煌言的心猛地一沉——這是整個計(jì)劃最關(guān)鍵,也最危險的一環(huán)。
他太清楚劉宗敏的脾氣了:那人是鐵匠出身,認(rèn)死理,認(rèn)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而且他是大順軍的“老資格”,跟著李自成出生入死,連李自成有時都要讓他三分,更別說其他人了。
“劉將軍是大順的柱石,勇猛無雙,當(dāng)年在潼關(guān),他單騎沖陣,殺得明軍丟盔棄甲;在寧武關(guān),他帶著弟兄們拼到最后一滴血——這樣的猛將,本當(dāng)馳騁疆場,平定四方,為大順開拓疆域?!?/p>
張煌言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語氣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斟酌。
“可這查貪污、追贓銀的事,瑣碎繁雜,既要對賬,又要辨人,還容易得罪人,實(shí)在不該讓劉將軍來做——這不是屈才嗎?”
李過的眼神動了動——他聽懂了張煌言的潛臺詞:不是否定劉宗敏的功勞,而是給劉宗敏換個更配得上他的差事。
既給了劉宗敏面子,又能把“查貪腐”的事從他手里接過來,一箭雙雕。
“你的意思是……”
“可以讓國師牛金星來主持此事。”
張煌言說出了早已想好的人選,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牛國師是舉人出身,在士紳中有聲望,處事也比咱們這些武將圓滑,懂得怎么跟官紳打交道?!?/p>
“他是闖王的親信,由他來牽頭,既能讓官紳信服,也能讓弟兄們放心——畢竟,國師做事,向來周全。”
李過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劃著——牛金星確實(shí)有這個能力:
去年在河南,就是他牽頭安撫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讓大順軍得了不少糧草;而且,讓文官管文事,武將管軍務(wù),各司其職,本就是常理,劉宗敏就算不滿,也挑不出太大的錯處。
“我知道這很難。”
張煌言看著李過的神色,語氣里多了幾分懇切,甚至帶了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但將軍您想,若是用劉將軍的法子,就算追來再多銀子,把京城的官紳都逼反了,把江南的民心都逼涼了——又有什么用?眾將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難道要?dú)г谶@一城一地的銀子上?”
“咱們當(dāng)初在陜西起義,不是為了搶錢,是為了讓天下的窮人都能吃飽飯,都能有田種——現(xiàn)在,咱們不能忘了初心啊?!?/p>
這句話戳中了李過的痛處。
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在陜北的破廟里,母親臨死前還攥著他的手,說“盼著有一天,能吃上頓飽飯”;
想起跟著叔父起義時,弟兄們喊著“殺貪官,濟(jì)貧民”的口號,眼里閃著光。
可現(xiàn)在,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弟兄,眼里似乎只剩下銀子了——搶綢緞,搶瓷器,搶銀子,忘了當(dāng)初為什么要打仗。
“你讓我想想。”李過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
風(fēng)裹著沙塵涌進(jìn)來,吹得燭火劇烈晃動,他的衣角也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窗外是昏黃的天色,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幾個流民縮在墻根,像幾棵快要被風(fēng)吹倒的草。
風(fēng)嗚咽著穿過街道,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王朝的覆滅,也像是在嘆息一個新時代的迷茫。
他知道張煌言的法子有風(fēng)險——動劉宗敏,弄不好會引發(fā)大順軍內(nèi)部的矛盾,那些跟著劉宗敏打仗的老兵,怕是會有怨言;
可不動,按照劉宗敏的法子來,用不了多久,北京城里就會血流成河,民心盡失,到時候別說江南,就連北京都守不住。
燭火又爆了個燈花,李過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像一個在絕境里掙扎的孤魂。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半生征戰(zhàn),他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前路如此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