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正思忖著,侯府的側(cè)門忽然開了。
一個穿青布戰(zhàn)袍的將領(lǐng)走出來,約莫三十多歲,面容黝黑,是常年在日曬風(fēng)吹里留下的痕跡,下巴上留著短須,根根扎得整齊。
他腰間挎著柄樸刀,刀鞘是黑檀木的,磨得發(fā)亮,刀柄上纏著的藍布條是新?lián)Q的,步伐沉穩(wěn)得像踩在實地上,每一步都沒帶起半點塵土。
他身后跟著兩個親兵,手里各提著個藥包,藥香混著風(fēng)里的沙塵,飄得不遠。
“那就是李過將軍?”張煌言的心臟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識地扣住茶棚的木柱。
茶棚老板點了點頭,眼神里混著怕和敬:“可不是嘛。昨兒個他巡查,見著個快餓死的小娃蹲在墻根,還讓人從營里拿了兩個饅頭,遞過去時,手都沒嫌娃臟?!?/p>
話鋒一轉(zhuǎn),他又嘆了口氣,聲音沉了下去,“可老話也說,他在陜西打仗時,屠過城——城破之后,連雞犬都沒留……”
張煌言默然。史書上的李過,本就是這樣復(fù)雜的存在:他是農(nóng)民起義軍里的悍將,雙手沾滿了官軍和百姓的血;卻也是后期堅持抗清的忠臣,至死都沒降過清廷。
亂世里的人,哪有非黑即白的分野?不過是在刀刃上討生活,一邊殺人,一邊偶爾留幾分善意,像黑夜里的一點微光,亮得微弱,卻也真實。
那將領(lǐng)走到街角,目光落在墻根下蜷縮的老婦身上——老婦穿著破棉襖,懷里抱著個破碗,氣息微弱得像快熄滅的燈。
他停下腳步,蹲下身,聲音放得緩了些,問了句什么,老婦沒力氣回答,只搖了搖頭。
旁邊的親兵遞過一個藥包,他接過來,塞進老婦懷里,又叮囑了句“找個地方煎了喝,能緩些”,才站起身。
轉(zhuǎn)身往回走時,他路過茶棚,目光掃了過來。
張煌言下意識地低下頭,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那目光里沒有暴戾,卻帶著久經(jīng)沙場的銳利,仿佛能穿透他臉上的灶灰,看清他藏在眼底的心思。
片刻后,那目光移開,將領(lǐng)轉(zhuǎn)身進了侯府,側(cè)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又恢復(fù)了之前的肅穆。
“此人不簡單?!睆埢脱园碘?。
比起劉宗敏的驕橫跋扈,牛金星的圓滑投機,李過身上有種更實在的力量——那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沉穩(wěn),是既能揮刀斬人,也能彎腰遞饅頭的矛盾統(tǒng)一。
這種統(tǒng)一,比單純的狠辣或仁慈,更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他剛要起身付茶錢,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三個大順兵拖拽著一個年輕女子,往巷子里去。
女子的裙角被扯破,露出的腳踝在青石板上磨出紅痕,頭發(fā)散亂,哭喊著“救命”,聲音里滿是絕望。
領(lǐng)頭的兵卒手里晃著支金簪,簪頭的珠花碎了半顆,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物件,他臉上帶著嬉皮笑臉,嘴里還說著粗鄙的話。
“別喊了,跟著爺,保你有吃的!”
茶棚老板嚇得“咚”地躲到桌子底下,幾個路過的行人遠遠站著,手攥得緊,卻沒人敢上前。
誰都知道,這會兒出頭,怕是連自己的命都要搭進去。
張煌言也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這就是大順軍的秩序?
前一刻還能看到軍紀嚴明的巡邏兵,下一刻就撞見光天化日的搶掠,李自成的軍令,終究像張破網(wǎng),攔不住所有的魚。
他正想往更深的巷子里躲,卻見那三個兵卒拖拽著女子,竟徑直往定安侯府的方向走來。
就在這時,一聲斷喝從侯府門內(nèi)傳來:“住手!”
聲音不高,卻像塊冰砸在地上,帶著穿透風(fēng)的力量。
三個兵卒瞬間僵住,手不自覺地松了,女子跌坐在地上,哭得更兇。
李過不知何時又站在了門口,身后跟著四個親兵,個個手按刀柄,刀刃半出鞘,寒光在陽光下閃得人眼暈。
那三個兵卒愣了愣,看清是李過,臉上的嬉笑瞬間僵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
“將……將軍!小的……小的沒干什么!”
“沒干什么?”李過往前邁了一步,袍角在風(fēng)里掃過地面,“誰讓你們在此劫掠民女、搶奪財物?”
“小的……小的看這女子形跡可疑,想……想帶回營盤盤問,怕她是奸細!”
領(lǐng)頭的兵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解,手卻下意識地往懷里塞那支金簪,動作慌張,藏都藏不住。
李過沒看他,目光落在女子淚痕斑斑的臉上,聲音放得平了些:“你是哪家的人?為何會在此處?”
女子抽泣著,話都說不完整:“我……我是禮部周主事家的丫鬟,出來買東西,他們……他們就把我往巷子里拖……”
李過的眉頭擰了起來,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他轉(zhuǎn)頭看向那三個兵卒,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像淬了冰。
“闖王軍令,入城后敢傷民掠財者,斬!你們是活膩了,想試試軍法?”
親兵上前,一把揪住領(lǐng)頭兵卒的衣領(lǐng),從他懷里搜出那支金簪,又從另外兩人的包袱里翻出些綢緞碎片和銀鐲子——都是搶來的物件,堆在地上,閃著刺目的光。
“將軍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將軍開恩!”
三個兵卒連連磕頭,額頭磕得青石板“邦邦”響,很快就滲出血來,混著眼淚和塵土,糊了一臉。
張煌言的心臟也跟著一緊。他知道亂世需用重典,卻沒料到李過竟真的會對“自己人”動手。
這三人雖該死,終究是大順軍的兵,若是換了劉宗敏,怕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將軍,”一個親兵湊到李過身邊,聲音壓得極低,“他們……他們是劉將軍營里的人,劉將軍那邊……”
李過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像臘月里的冰,嘴角往下壓了壓。
“就是天王老子的人,犯了軍法,也得按規(guī)矩來。劉宗敏的人,難道就特殊?”
親兵不再多言,架起哭嚎的兵卒就往巷子里拖。
很快,三聲慘叫傳來,短促而凄厲,像被掐住脖子的獸,聽得人心頭發(fā)麻。
風(fēng)卷著慘叫的余音,飄得很遠,連茶棚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李過彎腰,撿起地上的金簪,用指尖擦了擦簪頭的塵土,遞向那女子時,特意避開了尖銳的簪尖,聲音平了些。
“拿著,快回去吧。告訴周主事,大順軍里雖有敗類,卻也容不得這等糟踐百姓的事——若是再遇上,讓他直接來找我?!?/p>
女子接過金簪,手抖得像篩糠,連“謝”字都沒說完整,爬起來就跑,裙角在地上拖出一道灰痕。
李過望著她的背影,又抬眼看向茶棚方向,目光在張煌言身上停了一瞬——那目光里沒有探究,只有一絲淡淡的審視,隨即轉(zhuǎn)身進了侯府,側(cè)門再次關(guān)上,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
張煌言靠在茶棚的木柱上,大口喘氣,后背的冷汗把粗布短打浸得發(fā)潮,貼在身上,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