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站門外,北街已經(jīng)空了。只有鐵匠鋪那邊還亮著火,爐膛里火紅,風(fēng)一吹,火舌往外一舔,火星子“嗞嗞”往天上飛。鐵匠掄錘,一下一下,鐵砧上響,跟心跳似的,穩(wěn),重,帶點燥熱。
清雅站在街角遠遠看了一會兒?;鹦窃谝癸L(fēng)里拉出短短的弧,落地就滅。偶爾有兩三顆落在砧邊的水跡上,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嘶”,像有人把話含在牙縫里沒說完。
她想著明早讓林河來,把舞臺邊那塊翹板釘實——鐵匠鋪的火星,像是那件事的前奏。她忽然有點高興,像找到了一個能親手修好的小處。
走過老槐樹的時候,她不自覺抬頭。樹冠黑壓壓一團,偶爾有影子在枝葉間一閃一閃。她想起說書人那句老話,立刻把目光收回來,低頭快走。腳尖踢到一小塊樹皮,樹皮翻了個面,露出里面淺白的筋,像某種纖細的骨。
街口風(fēng)更大了,從北渡口那頭過來,帶著濕。她攥緊紙卷,拐進一條巷子。巷子深,墻高,石縫里長了苔。她走到中間,忽然意識到前面不遠有個人影靠墻站著。
那人沒動,只是站著,像一截被風(fēng)吹歪的柱子。她停了一步,想退。對方出聲了,音線細而長,帶著油滑:“丫頭,舞跳得不錯??h里月末有個場子,要不要去走一趟?”
是王三魁。
清雅握緊紙卷,握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我不去。”
“別急著拒絕。”王三魁像從影子里笑了一下,牙縫里啐出一粒很小的聲,“走場子有錢拿的,不比在鎮(zhèn)上白跳。你這樣的苗子,出去見幾面,改天進城都未可知?!?/p>
“我不去?!彼貜?fù),聲音更冷,“我跳是給鎮(zhèn)上看。走——不走——不關(guān)你事?!?/p>
“脾氣不小?!彼巡莨淖旖菗Q到另一邊,“別以為有文化站撐著,你就能不看別人的臉色。北街誰說了算,你心里沒數(shù)?”他說著往前踏半步,鞋尖碾了一下地上的細砂,“還有,白天說書那一段,別信。越信,越有事?!?/p>
“讓開?!鼻逖挪豢此?,繞過去。她經(jīng)過他身邊時,鼻端聞到一股潮濕的鐵味兒,像壓在雨里的生銹釘子。她加快腳步,沒回頭。
王三魁在原地站了幾秒,輕輕“嘖”了一聲,影子又慢慢貼回墻上。風(fēng)把他衣角吹得亂了一陣,又平了。他朝文化站那頭看了一眼,抬手把草梗彈到地上,用鞋尖碾了碾,抬腳走了。
回聲
回到家,清雅娘還沒下班。桌上擱著一個搪瓷碗,碗里是一塊冷掉的窩頭,一點咸菜。她把窩頭掰開一半,浸在溫水里,吃兩口,胃口卻不大好。她把碗端去水缸邊,剛要洗,忽然聽見窗紙“嘣”地一聲,像被誰從外面彈了一下。
她抬眼,窗紙上沒有破,只多了一點很小的灰印,像有人用灰指頭輕輕按了一個點。她抿唇,不去管,把碗洗凈,放回碗櫥。
躺下前,她把那根紅線取下來,放在枕邊,又覺得不踏實,重新纏回手腕。她側(cè)身時,手背觸到枕邊的紙卷。她把紙拉出來,只寫了半頁:三段舞步、兩句記事、一個小小的“別向北”。她想笑,笑不出來,又想哭,也不至于。她把紙塞回去,關(guān)燈。
夜深下來。墻縫里傳出極細的風(fēng)聲,像一條小蟲在磨牙。她剛要睡著,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極輕極長的“嗚”——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吹笛,又像風(fēng)穿過石孔的聲音。聲音一來就沒了,像是怕被抓住一樣,躲進夜里。
她睜開眼,盯著屋頂?shù)年幱啊_^了好一會兒,她才翻身,把紅線往上推了推,讓線貼著脈口。
“北風(fēng)不望,望則魂動?!彼谛睦镙p輕念了一遍,像給自己壓下一瓣心火。
清晨的許諾
第二天一大早,文化站門口就有了人聲。老肖早起喝茶,咳嗽,把茶水噴到院里的梧桐葉上,葉子發(fā)出一聲“啪”。清雅拎著掃帚過去,才掃兩下,就聽見門外有人叫:“清雅!”
她抬頭,林河站在門口,肩上扛著那把勒緊的凳子,另一只手提著釘子袋,額頭有細細的汗。他身后,街口鐵匠鋪已經(jīng)開了火,錘聲有節(jié)律地敲出來,像從遠處遞過來的穩(wěn)。
“來得真早?!彼?,把門開大,“進來吧。”
“先把板釘了?!彼f,把凳子放下,從釘子袋里摸出一把短釘,又從腰間抽出一只小錘,“錘子昨晚就借好了。你看是釘這一條邊,還是再加一個橫檔?”
“你看著辦?!彼褣咧阃贿呉豢浚澳阕疃??!?/p>
“那我就先加橫檔?!彼蛟谂_邊,指腹摸過翹起來的板縫,找出最穩(wěn)的落點,舉錘,落下。第一下不重,第二下準確,第三下收力。釘子頭慢慢沒進木板,板縫合攏,發(fā)出一聲很輕的“咔嗒”——像昨天她在鏡子里看見的那?;业粝聛淼穆曇簟?/p>
“再來兩個?!彼f。錘聲在屋里回,和窗外鐵匠鋪那邊的錘聲隔空對上,像一支看不見的合奏。
“你跳給我看一段?”他忽然抬眼,半開玩笑,“我看看釘?shù)梅€(wěn)不穩(wěn)?!?/p>
“現(xiàn)在?”她愣了一秒,還是點頭。她把絲巾纏在手腕,站到屋中央。她沒有音樂,就隨他的錘聲走:一抬手,一側(cè)步,一回身——腳尖輕輕點在地上,她的裙擺沿著他剛釘好的橫檔邊滑過去,像在一根看不見的弦上走。
她不往北。她朝西,再往南,最后朝東,停在鏡子前。鏡子裂縫里沒有灰在動,只有她的影子和他半跪著的影子一起定住。她看見他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是街口鐵匠鋪那種,活的。
“穩(wěn)嗎?”她問。
“穩(wěn)。”他說。
兩人都笑了。老肖端著茶碗從門口探頭:“穩(wěn)就好,別再讓小孩兒跑上來摔跤?!?/p>
“不會?!鼻逖呕厣?,把掃帚又拿起來,“我去把臺前再掃一遍?!?/p>
“我把剩下這幾顆釘完?!绷趾诱f。錘再落,火星在鐵匠鋪那邊炸開,更亮了一下。
細微的異動
釘最后一顆時,林河忽然停了停。文化站屋梁上,昨晚筑巢的麻雀探出一顆小腦袋,黑豆一樣的眼睛盯著他,嘁嘁兩聲,又縮回去。緊接著,從屋外飛進來一片很小很小的白灰,飄飄悠悠落在臺邊,正好落在他剛釘好的釘子頭上。
“哪來的灰?”他嘟囔,把灰吹開?;疑⒘?,落在地上,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可能是昨晚翻缸的時候落下來的?!鼻逖耪f,話音剛落,窗外的鐵匠鋪“當”的一聲,錘重重錘在鐵上,火星像一群極小的星同時蹦起來,越過屋檐,在早晨的風(fēng)里滅掉。
林河把錘放下,長出一口氣:“好了?!?/p>
清雅把手伸過去:“謝謝你。”
他下意識也伸手去握——兩人的指尖碰了一下,火一樣燙。他慌忙把手收回,抓起錘遮掩:“我再去借兩塊小鐵卡,順便把門閂也給你們換換?!?/p>
“好?!彼?,“我請你喝豆?jié){?!?/p>
“成!”他應(yīng)得大聲,像在河面上扔了一塊石頭,砸出一圈圈的漾。
他出了門,往鐵匠鋪去了。清雅站在門檻上,看他的背影被晨光一點一點吞下。她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上的紅線,在陽光里很亮,像一條極細的河,安靜地繞著她的脈口。
她轉(zhuǎn)身回屋,把掃帚靠回墻邊。正要去收道具箱,忽然看見鏡子下沿的木框,又悄悄多了一點點白灰。她蹲下,手指在灰里按了一下,灰輕得像沒有重量,卻在她指腹上留下一個極淺的白印。她抬頭,鏡子里自己的指頭也白了,一模一樣。
她想起說書人那張有七個圓點的紙,和頁邊寫的“七步”。她不由自主在臺上輕輕走了兩步——第三步,她停住,轉(zhuǎn)向西;第四步,她忽然想再轉(zhuǎn)一下,面向北。手上的紅線勒了一下,線頭在肌膚里抖了一下,像在提醒。
她收住腳,退半步。鏡子里的人也退半步。鏡子的貼膠在晨光里一閃,像有人在里面輕輕把嘴抿緊。
“別向北?!彼龑χR子里的自己說。
——
門外,鐵匠鋪又是一聲脆響,火星跳得比剛才更高。有人路過,贊一句:“好火力!”有人說:“今天怕是要變天?!?/p>
北風(fēng)順著渡口那邊過來,穿過街、穿過文化站的院墻,拂過她的裙邊。她沒抬頭,只是把紅線又勒緊了一分,像把心口那點波紋按下去。
她沒有看見的是:屋梁上那只探頭的麻雀,已經(jīng)在巢口蹲得很低很低,尾巴一點一點,像在和風(fēng)里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較勁。它終究沒落下來——可它的眼睛,忽然往北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