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緊閉,屋內(nèi)彌漫著煙味、汗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濁氣,幾乎凝滯成粘稠的實體。王胖子像一座發(fā)酵的肉山,深深陷在吱呀作響的破舊扶手椅里,劣質(zhì)皮革不堪重負(fù)地呻吟著。油膩的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在昏暗燈光下反射著渾濁的光澤。他粗重的呼吸帶著痰音,小眼睛卻像淬了毒的針尖,死死盯著攤在凌亂床鋪上的三樣?xùn)|西,閃爍著餓狼攫取獵物前那種貪婪而焦灼的精光。
那個從劉芳洗衣店門口“拿”回來的無名牛皮紙文件袋,此刻像被剝開的傷口,靜靜躺在一邊。袋子邊緣沾著幾點可疑的暗色污漬,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廉價的肥皂味和長期受潮的霉味——那是“芳華洗衣店”特有的氣味烙印。里面的東西,比他預(yù)想的更神秘,也更誘人,如同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殘缺謎題:
1. 半張泛黃的產(chǎn)科記錄紙: 紙張脆硬發(fā)黃,邊緣被粗暴撕毀,犬牙交錯的毛邊訴說著撕裂時的倉惶或決絕。只剩模糊的醫(yī)院抬頭,“仁愛”二字勉強(qiáng)可辨,像褪色的幽靈。幾行殘缺的手寫記錄如同密碼:“……孕周37+……胎心……正?!覍俸灻褐?*(后字撕毀)”。最關(guān)鍵的患者姓名、日期欄不翼而飛,留下刺眼的空白。王胖子把它舉到昏黃的燈泡下,幾乎將紙戳破,試圖透過光找到水印或隱形筆跡,只看到紙纖維深處沉淀的歲月塵埃。
2. 一枚樣式老舊的廉價銀戒指: 戒圈因氧化而黯淡無光,細(xì)小的劃痕遍布表面,訴說著經(jīng)年累月的磨損。王胖子用他那肥厚油膩的手指捏起來,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戒圈內(nèi)側(cè)刻字的凹凸感。湊到眼前,瞇縫著眼,才看清那用極細(xì)刻刀留下的兩個小字——“芳 & 剛”。“芳”字娟秀,“剛”字則略顯粗獷笨拙。他捻動著戒指,感受著金屬的冰冷滑膩,指腹反復(fù)摩挲著內(nèi)圈的刻字,仿佛能從中榨出信息?!胺?& 剛……” 他低聲咀嚼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戒指上,“劉芳的‘芳’……‘剛’?她那個早就見了閻王的死鬼老公周志剛?” 一絲獰笑爬上他的嘴角,但隨即又皺起眉頭,“媽的,刻得這么淺,都快磨平了!” 他用指甲狠狠刮了一下“剛”字的右下角,那里似乎比別處更模糊。
3. 半張撕開的合影照片:只剩下左邊一半,撕裂的邊緣鋒利得像刀。照片上的劉芳異常年輕,扎著兩條略顯毛糙的麻花辮,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襯衫,背景是模糊的灰墻,像某個小鎮(zhèn)的街角。她對著鏡頭努力笑著,嘴角上揚,但那雙眼睛里卻盛滿了化不開的愁苦和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她的身體微微側(cè)傾,肩膀處殘留著另一人模糊的深色衣角——那顯然是一個男人的手臂,以一種帶著點占有意味的姿勢搭在她肩上。男人的部分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一個突兀的空白和半截不屬于劉芳的、粗糙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媽的!玩老子呢?!操他大爺?shù)模 ?王胖子猛地抓起那半張產(chǎn)科記錄,對著燈光使勁瞅,油膩的鼻尖幾乎貼在紙上,粗重的呼吸讓紙片微微顫動。他恨不得把紙瞪穿,想找出點被忽略的油墨洇染或是針孔標(biāo)記。“仁愛醫(yī)院?臨江市是有個仁愛婦幼醫(yī)院!十幾二十年前的老黃歷了!可這他媽沒名字沒日期,連個鬼影子都對不上號,大海撈針??!” 他煩躁地將紙片狠狠摔回皺巴巴的床單上,紙片彈了一下,不甘地滑落。
目光落在戒指上?!胺?& 剛……” 他捻起戒指,對著光,小眼睛瞇成一條銳利的縫,里面翻涌著算計,“劉芳的‘芳’板上釘釘……‘剛’?周志剛?要是他,這戒指就該是結(jié)婚戒指,可這他媽也太寒酸了,地攤貨都不如……” 一個更陰暗的念頭浮起:“或者……不是周志剛?是另一個‘剛’?” 這個想法讓他心頭一跳,隨即又覺得荒謬。他需要更硬的錘子。
最后,他拿起那半張照片。年輕劉芳臉上那抹強(qiáng)顏歡笑和眼底的愁苦,像根刺扎進(jìn)他眼里。她身邊那個被撕掉的男人……是誰?向震霆?不可能,向大老板會穿這種土氣的深色廉價夾克?為什么要把男人撕掉?誰寄的這個包裹?目的是什么?照片背景那堵灰墻,墻角似乎有半截模糊的標(biāo)語……
“老鼠!” 王胖子猛地朝門外吼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戾氣。
精瘦的“老鼠”像影子一樣立刻閃身進(jìn)來,眼神銳利地掃過床上的東西。
“給老子查!掘地三尺也給老子挖出來!” 王胖子指著床上的殘片,唾沫橫飛,床板隨著他激動的動作吱呀作響,“第一,臨江仁愛婦幼醫(yī)院,2005年前后的產(chǎn)科記錄!想辦法!黑進(jìn)他們那破系統(tǒng)也好,買通管檔案的老棺材瓤子也罷!找所有姓周、老婆名字帶‘芳’的產(chǎn)婦記錄!特別是37周左右生產(chǎn)的!給老子篩!第二,這個‘周志剛’,他死前是干嘛的?挖煤的還是扛包的?家里還有什么喘氣的?尤其是兄弟!堂的表的都算!給老子挖!掘他祖墳也要挖出點有用的!第三,” 他拿起那半張照片,指著劉芳肩膀殘留的深色衣角和背景的灰墻,“這衣服樣式,這墻!找本地老地頭蛇認(rèn)!這他媽是哪個犄角旮旯?照片撕得這么狠,這男的肯定有鬼!找出他是誰!”
“老鼠”的目光貪婪地舔過那半張照片和劉芳年輕的臉,最后定格在戒指上,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興奮:“胖爺,這戒指和照片……特別是‘剛’字和這被撕掉的男人!指向性太他媽強(qiáng)了!絕對是捅向忠叔心窩子的刀子!我馬上去辦!就算那醫(yī)院檔案燒了,我也把灰給揚出來查查!”
王胖子揮揮手讓“老鼠”出去,自己則像泄了氣的皮球重新陷回椅子里,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抓起床頭半瓶劣質(zhì)烈酒,對著瓶口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燒灼著喉嚨,卻帶來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床上那三樣如同被刻意打碎的拼圖殘片,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種混合著貪婪、猙獰和巨大期待的笑容,扭曲得如同地獄里的惡鬼。雖然關(guān)鍵信息被刻意抹去、撕毀,但這包裹本身就是一個投向深水潭的巨大石頭!有人在害怕!有人在暗中遞刀!不管這遞刀的是當(dāng)年恩怨的鬼魂,還是想借他王胖子的手?jǐn)嚋喫臐O翁,這刀……他接定了!這潭死水,他非給它攪個天翻地覆!
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房間里昏暗得如同墓穴。豆包穿著一身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昂貴睡衣,端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國際金融概論》,書頁嶄新,散發(fā)著油墨味。
他的眼神空洞,視線落在書頁上,卻沒有焦點。手指無意識地搭在書頁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忠叔平靜卻如同冰錐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響:“……您的每一分鐘都關(guān)乎向家的未來。專注,少爺,專注?!?/p>
昨晚的一切——小玲姐被保鏢押走時那絕望的眼神、忠叔那句“暫時離開一陣子,學(xué)會沉默”、還有自己那愚蠢電話帶來的滅頂恐懼——像冰冷的枷鎖,將他最后一點靈魂也鎖死了。反抗?試探?那是通往地獄的單程票。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具完美的木偶,執(zhí)行忠叔的每一個指令,忘記所有不該有的念頭,包括……照片上那個叫劉芳的女人。
“豆包少爺,”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是負(fù)責(zé)“看護(hù)”他的保鏢之一,“午餐時間到了。忠叔吩咐,用餐后繼續(xù)研讀第三章?!?/p>
豆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緩緩合上書,動作機(jī)械而精準(zhǔn),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jī)器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無褶皺的衣襟,他垂著眼,順從地跟在保鏢身后,走向那個如同刑場般的餐廳。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恐懼上,走廊兩側(cè)墻壁上那些價值連城的油畫,在他空洞的視野里,如同模糊晃動的鬼影。
午后的“課程”是枯燥到令人麻木的禮儀訓(xùn)練。如何在高級宴會上正確使用十七種刀叉?如何用恰到好處的弧度向不同身份的人頷首致意?豆包像個提線木偶,在禮儀師的指令下重復(fù)著僵硬的動作。保鏢鷹隼般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將他牢牢禁錮。
終于熬到短暫的休息時間。保鏢退到門外,門虛掩著。豆包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背靠著床沿。極致的疲憊和麻木席卷了他。他只想把自己埋進(jìn)黑暗里,什么也不想。
就在這時,他的指尖無意間劃過厚實的地毯邊緣,觸碰到床底與地毯相接的縫隙。一個極其微小的、堅硬的異物感傳來。
是什么?
豆包渙散的目光微微聚焦。他下意識地用手指往里探了探,勾了一下。
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銀色的、U盤,被他的指尖帶了出來,滾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幾乎看不出來。
豆包愣住了。
U盤?哪里來的?他從未見過這個東西!
電光火石間,一個模糊的畫面閃過腦?!鞘呛芫靡郧?,在他剛被帶回老宅、還處于懵懂驚恐時。一次在花園里,他不小心摔破了膝蓋,疼得直掉眼淚。是張小玲,那個總是低著頭的女傭,偷偷跑過來,快速塞給他一張創(chuàng)可貼,還有……還有就是這個小小的U盤!她當(dāng)時飛快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少爺,這個……萬一……藏著……別讓人知道……” 然后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開了。
那時他完全不懂這是什么,也沉浸在初來乍到的巨大恐懼中,隨手就把U盤塞進(jìn)了褲袋,后來換衣服時大概掉出來,滾進(jìn)了床縫深處,徹底遺忘了。
小玲姐……她偷偷給我的?為什么?這里面……是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一絲被強(qiáng)行壓下的、對“秘密”的本能好奇,如同投入死水的微瀾,在豆包死寂的心湖里蕩開一圈微弱的漣漪。忠叔冰冷的警告立刻在耳邊轟鳴!任何不該有的東西……都會帶來災(zāi)難!
他幾乎是本能地、驚恐地想要把U盤扔出去!
但手指觸碰到那冰涼的金屬外殼時,小玲姐被帶走前最后那絕望的眼神,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是因為他……她才遭遇不幸的。這個U盤……是她偷偷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一股混雜著巨大愧疚、悲傷和微弱反抗的情緒,猛地沖垮了恐懼的堤壩!豆包的心臟狂跳起來!他像做賊一樣,驚恐地瞥了一眼虛掩的房門,確認(rèn)保鏢沒有進(jìn)來。然后,他用顫抖的手,飛快地將那個小小的U盤死死攥進(jìn)掌心!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卻帶來一種奇異的、久違的……屬于他自己的感覺。
藏哪里?哪里才安全?
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緩緩移向房間中央——那件掛在最顯眼衣架上的、帶著恥辱污漬的深灰色西裝。
芳華洗衣店內(nèi)室,燈光昏暗。劉芳像一尊風(fēng)化的石像,癱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地上,散落著幾件待熨燙的衣物。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店門方向,瞳孔里是極致的恐懼和……一片死寂的空洞。
那個神秘的包裹……不見了!
就在她清晨顫抖著手打開店門時,門口空空如也!只有一張被踩了半個腳印的、寫著“芳華洗衣”的破舊名片。她發(fā)瘋似的翻遍了門口每一個角落,甚至跑到隔壁店鋪語無倫次地詢問,得到的只有茫然和警惕的搖頭。
是誰?是誰拿走了它?忠叔的人?還是王胖子那個魔鬼?包裹里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偏偏寄給她?為什么又被拿走?
無數(shù)個恐怖的念頭在她腦中瘋狂撕扯!每一個念頭都指向死亡!那個女護(hù)工被車撞死的新聞畫面,反復(fù)在她眼前閃現(xiàn)!
“叮咚——”
手機(jī)短信的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驚雷炸響!
劉芳嚇得渾身一哆嗦!她顫抖著掏出那個破舊的手機(jī),屏幕上跳出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信息,只有冰冷的幾個字:
想見兒子?閉嘴等信。
看到“兒子”兩個字,劉芳的眼淚瞬間決堤!巨大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她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劇烈地顫抖著。手機(jī)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的光映著她那張因恐懼和思念而扭曲的臉。
閉嘴……等信……
她還有選擇嗎?
她只是砧板上的一塊肉,等待未知的刀鋒落下。
夜深人靜。負(fù)責(zé)“看護(hù)”的保鏢在門外走廊規(guī)律地踱步,腳步聲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豆包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豆包背對著房門,站在那件懸掛著的西裝前?;椟S的壁燈下,那塊深褐色的污漬像一只永不閉合的、嘲諷的眼睛。他的右手緊握成拳,掌心死死攥著那個小小的、冰冷的U盤,已經(jīng)被他的汗水浸濕。
小玲姐絕望的眼神……忠叔冰冷的警告……劉芳照片上溫柔的輪廓…………所有畫面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
藏?還是不藏?
藏在西裝里,是唯一可能避開貼身搜查的地方。但萬一被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
扔掉它?當(dāng)一切沒發(fā)生過?繼續(xù)做忠叔的提線木偶?
保鏢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傾聽房內(nèi)的動靜。
豆包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幾乎讓他窒息!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壓倒了所有恐懼!他受夠了!受夠了這無處不在的控制!受夠了這令人窒息的恐懼!小玲姐用命換來的東西……他不能讓它就這么消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住顫抖的手,以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將緊握的U盤飛快地塞進(jìn)了西裝內(nèi)側(cè)胸袋的深處!然后迅速撫平西裝前襟,讓那刺目的污漬重新成為唯一的焦點。
做完這一切,他像虛脫了一樣,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他死死盯著那件西裝,仿佛看著一個剛剛埋下炸藥的定時炸彈。
保鏢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漸漸走遠(yuǎn)。
房間里只剩下豆包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
衣架上的西裝,沉默地懸掛著。
污漬之下,那枚小小的U盤,如同深埋的、等待燎原的星火。
——秘密已埋下。命運的齒輪,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悄然偏移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