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中央工作臺旁,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和闊腿長褲,身形瘦削而挺拔。沒有化妝,臉色在冷白光線下顯得有些透明,唯有眼神,沉靜如古井,深不見底。
八點整,門外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沒有敲門,門把轉動,周靳白推門而入。
他同樣是一身黑,黑色大衣敞著,露出里面同色的西裝,與這充滿藝術氣息的空間格格不入,像一頭闖入精密儀器廠的猛獸。他反手關上門,咔噠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目光掃過四周,最后定格在她身上,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發(fā)出近乎壓迫的回響。
兩人隔著寬大的工作臺對視,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電光噼啪作響。
“我來了?!彼乳_口,聲音在空曠里顯得低沉,“一個人?!?/p>
蘇晚沒說話,只是從工作臺下拿出一個半舊的硬殼紙盒,啪的一聲,放在臺面上。聲音不重,卻像一道驚雷炸在兩人之間。
那盒子很普通,甚至邊角有些磨損。
周靳白的視線落在上面,眉心幾不可查地一蹙。
“你要的答案。”蘇晚的聲音平直,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都在這里?!?/p>
她打開盒蓋。
里面沒有臆想中的DNA報告,沒有照片,沒有日記。
最上面,是一張泛黃的、皺巴巴的紙。即便隔著一米多的距離,周靳白也一眼認出了那是什么——五年前,他親手開出的那張支票。金額欄那一長串零,刺目依舊。兌現(xiàn)聯(lián)被撕掉了,只剩下存根和被他簽名撕扯時留下的不規(guī)則邊緣。
支票下面,壓著幾張醫(yī)院的單據(jù)。白色的紙張,藍色的印章。最上面一張,清晰印著“產(chǎn)科”、“超聲檢查”的字樣,日期在五年多前。患者姓名:蘇晚。
單據(jù)旁,是一板早已過期的、空了的葉酸藥片。以及,一枚很小很小的、磨損了的銀色長命鎖,用紅繩穿著,黯淡無光。
周靳白的呼吸驟然收緊。目光膠著在那張支票上,五臟六腑都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擰攪。他當年輕飄飄甩出的“買斷”,如今以這樣一種具象的、帶著歲月侵蝕痕跡的方式,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成了指控他的第一件證物。
“你……”他的喉嚨發(fā)緊,竟一時失語。
蘇晚卻看也不看那些東西,她的目光越過工作臺,冰冷地釘在他臉上。
“周靳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Alex是誰的孩子嗎?”她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又慘淡,“你不是懷疑我撒謊,懷疑我隨便指了個死人來搪塞你嗎?”
她伸出手指,指尖點在那張支票上,用力得指節(jié)泛白。
“你看清楚。”
“這就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東西?!?/p>
“買斷他母親那一夜,順便,也買斷了他出生權利的東西。”
她的聲音開始發(fā)顫,不是害怕,而是積壓了太久的、再也無法抑制的悲憤和羞辱。
“你問我他父親是誰?我告訴你,他父親是一張冷冰冰的支票!是一句‘攀不上周家高枝’!是第二天早上頭也不回走進浴室的水聲!”
“我拿著你的錢,”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砸在地上,“像拿著燒紅的烙鐵!我不敢花,我不敢扔!我每一天看著它,就像看著你當時看我的那種眼神!像看著我自己有多么廉價和不堪!”
“我躲到巴黎,拼命讀書,拼命工作,我把自己累到暈倒在工作室,我啃著干面包計算每一分生活費!我不敢病,我不敢死!因為我知道我身后空無一人!因為我肚子里有了Alex!因為他的父親,用這張紙告訴我們母子,我們不配!”
眼淚毫無征兆地從她通紅的眼眶里滾落,大顆大顆,砸在桌面上,可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倔強。
“生下他那天,巴黎下大雪。我一個人去的醫(yī)院,簽了一堆文件,告訴他們我沒有丈夫,沒有家人。陣痛了十幾個小時,差點以為要死了的時候,我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死了,Alex怎么辦?誰會知道他是誰?誰會在乎他是誰?”
“他第一次發(fā)燒,咳得撕心裂肺,我抱著他在凌晨三點的巴黎街頭攔車,醫(yī)院急診排長隊,我跪下來求護士先看看我的孩子……那個時候,他父親在哪里?”
“他學說話,第一個詞是媽咪,第二個詞是‘沒有’……因為他總是想要爸爸,我只能一遍遍告訴他‘沒有’……那個時候,他父親在哪里?!”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破碎而尖銳,在空曠的工作室里回蕩,帶著血淋淋的控訴。
周靳白僵在原地,臉色煞白。他看著她洶涌的眼淚,聽著她一字一句,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他心口來回拉鋸。那些他從未想過、也從不屑去想的畫面,隨著她的指控,粗暴地涌入他的腦海。
那張支票。醫(yī)院的單據(jù)??樟说乃幇?。廉價的長命鎖。
還有她一個人躺在產(chǎn)房……抱著生病的孩子跪在雪夜街頭……教孩子說“沒有”爸爸……
他周靳白的女人和孩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過著這樣一種生活?
而他,在做什么?在京城更大的名利場里揮金如土,在無數(shù)的吹捧奉承里志得意滿,或許偶爾還會想起那個被他用錢打發(fā)的、記不清臉的女人,帶著一絲輕慢的、事不關己的淡漠。
“我無數(shù)次想過找你?!碧K晚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嘲弄,“拿著這張可笑的支票存根,抱著孩子,去周家大門外,讓你看看你造了什么孽!”
“可我不敢……周靳白,我不是怕你,我是怕你周家!我怕你們覺得Alex是個麻煩,是個污點,怕你們用更殘忍的方式讓他消失!我賭不起!”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抹掉臉上的淚水,重新挺直脊背,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灰燼。
“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答案了?”
“Alex的父親,就是這張支票。就是五年前那個傲慢冷酷、以為錢能買斷一切的京圈太子爺?!?/p>
“他早就死了。死在五年前那個早晨?!?/p>
“墳頭草,”她盯著他劇烈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吐出最后三個字,“三米高。”
死寂。
工作室里只剩下蘇晚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氣聲。
周靳白像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他看著桌上那些東西,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卻眼神枯寂的女人,心臟那塊肉像是被徹底剜掉了,留下一個呼呼漏著冷風的空洞。
五年的漠不關心。
五年的獨自掙扎。
五年的恐懼和委屈。
被她用最慘烈的方式,攤開在他面前。
他之前所有的試探、逼迫、懷疑,在此刻都變成了最可笑、最殘忍的笑話。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說點什么,道歉,解釋,或者只是叫一聲她的名字。
可所有語言都蒼白無力。
任何言語,在這五年真實的苦難面前,都輕飄得像灰。
窗外,巴黎的夜生活正喧囂,車流的燈光無聲滑過墻壁。
而在這片死寂的廢墟里,周靳白第一次清晰地看見,自己曾經(jīng)親手毀掉了什么。
也終于明白,那三米高的墳頭草,根須早已纏繞住他的心脈,勒得他痛徹心扉,鮮血淋漓。
死寂在工作室里蔓延,濃稠得化不開。只有蘇晚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氣聲,像鈍刀,一下下刮在周靳白的耳膜上。
他站在原地,仿佛被釘在了地板上,動彈不得。眼前是那個敞開的舊紙盒,里面每一樣東西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燙進他從未被如此劇烈沖擊過的認知里。
支票。產(chǎn)檢單。空藥板。長命鎖。
還有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倒鉤,把他五年前那個清晨的冷漠和傲慢,連同這五年的全然缺席,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看著她??粗t的眼眶里不斷滾落的淚,看著她用力挺直卻仍在細微發(fā)抖的脊背,看著她臉上那種被耗盡一切后的枯寂和絕望。
心臟那塊空洞呼嘯著灌進穿堂風,冷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打顫。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悔恨”的情緒,像最劇毒的藤蔓,瞬間纏縛住他,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動了動嘴唇,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他想說“對不起”,想問她這五年到底是怎么過來的,想告訴她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可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可笑得像一場褻瀆。
他不知道?他憑什么不知道?他給過她知道的機會嗎?他甩下支票時,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蘇晚……”他終于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
“閉嘴?!碧K晚猛地打斷他,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臉上的淚水,動作粗暴,仿佛要擦去所有軟弱的痕跡。她眼底的悲憤重新凝結成冰,比之前更冷,更硬。
“答案給你了。戲看完了?!彼钢T口,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滾出去?!?/p>
周靳白下頜線繃得死緊,那聲“滾”像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疼。但他沒有動。目光死死鎖著她,鎖著那個盒子。
他看到了那枚小小的、磨損的銀色長命鎖。紅繩已經(jīng)褪色發(fā)黑。
那是…… Alex戴過的?
他想象著那個軟糯的孩子,脖子上掛著這個廉價的小物件,在沒有父親的日子里長大。想象著蘇晚是如何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用盡全部力氣,護著這個不被期待的生命。
而他周靳白,這個生物學上的父親,在做什么?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他猛地伸手,想要去碰那個盒子,想要抓住一點什么真實的東西。
“別碰它!”蘇晚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合上盒蓋,將盒子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壘,眼神警惕又兇狠地瞪著他,“你不配碰!”
周靳白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
他看著她的戒備,看著她眼里深可見骨的恨意,那股一直被他強行壓制的、屬于京圈太子爺?shù)撵鍤夂驼瓶赜?,混合著巨大的恐慌,驟然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她知道了。她恨他。她讓他滾。
然后呢?她就帶著他的兒子,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讓那個孩子永遠戴著那枚廉價的長命鎖,叫別人爸爸?
休想!
“我不配?”他向前逼近一步,胸膛劇烈起伏,眼底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蘇晚,就算我周靳白是個人渣,是坨狗屎!那也改變不了Alex是我種的事實!”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瘋狂和決絕:“你恨我?可以!這輩子不原諒我?隨你便!”
“但你想把我剔除出去,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讓我周靳白的兒子流落在外,管別人叫爹?”
“你做夢!”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工作臺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臺面上的剪刀、尺子、珠針被震得跳起來,又叮叮當落地。
蘇晚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一顫,下意識地將懷里的盒子抱得更緊,臉色慘白,卻依舊倔強地瞪著他。
“你想怎么樣?”她的聲音發(fā)顫,帶著破釜沉舟的絕望,“周靳白,五年前你不要我們,現(xiàn)在你也沒資格要!”
“資格?”周靳白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一步步繞開工作臺,朝她逼近,強大的壓迫感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什么是資格!”
他猛地伸手,卻不是搶那盒子,而是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蘇晚痛呼一聲,掙扎起來:“你放開我!”
“聽著蘇晚,”他俯身,逼視著她的眼睛,兩人鼻尖幾乎相觸,他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帶著危險的氣息,“以前是我混蛋,我眼瞎,我該死!你怎么報復我都可以!拿刀捅我,我周靳白絕不皺一下眉頭!”
“但Alex,我必須認!周家的血脈,絕不能流落在外!這是底線!”
“你放開!混蛋!瘋子!”蘇晚用力踢打他,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涌出來,是氣的,也是怕的。他眼中的偏執(zhí)和瘋狂讓她膽寒。
“我是瘋了!”周靳白低吼,另一只手猛地扣住她的后頸,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兩人姿態(tài)扭曲而親密,更像一場殊死搏斗,“從在秀場看到那孩子第一眼我就瘋了!蘇晚,你最好清楚一點,”
他的聲音壓低,字句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耳膜: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和Alex,歸我管。”
“你恨我,也得在我身邊恨!”
“想帶著我的種跑?除非我死!”
說完,他猛地松開她,甚至帶著一點粗暴的推力。
蘇晚踉蹌著后退好幾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人臺模特上,撞得那模特搖晃了一下。她大口喘著氣,手腕上一圈明顯的紅痕,懷里還死死抱著那個盒子,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懼和憤怒。
周靳白也喘著氣,胸口起伏,眼底的血絲未退。他理了理剛才被她掙扎時弄皺的大衣領子,動作間又恢復了那種慣有的、冰冷的控制感,只是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風暴。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令人窒息,有未散的暴戾,有翻涌的悔痛,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可怕的占有。
“工作室外面,我留了人。”他開口,聲音恢復了平直的冷調(diào),“不是監(jiān)視你,是護著你們母子。最近巴黎不太平?!?/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和懷里的盒子。
“那堆東西,”他指的是盒子里那些,“收好。那是我的罪證,我得天天看著。”
“至于Alex的父親……”
他停頓了一下,迎上她憤怒而恐懼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死了的那個,埋了就算了?!?/p>
“活著的這個,你得習慣?!?/p>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走向門口,拉開門,消失在巴黎深秋的夜色里。
門沒有關嚴,冷風倒灌進來,吹得圖紙嘩啦作響。
蘇晚順著人臺模特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懷里的舊紙盒硌得生疼。她抱著膝蓋,將臉埋進去,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他的威脅,不是因為他的瘋狂。
而是因為,她清晰地看到,在他最后那句話里,那種可怕的、不容抗拒的決心。
他不會再放手了。
那個她躲了五年、恨了五年的男人,要以一種更強硬、更不容拒絕的方式,重新蠻橫地闖入她和孩子的生活。
她該怎么辦?
窗外,一輛黑色轎車的輪廓無聲地停在街對面,像蟄伏的獸。
戰(zhàn)爭不僅到來,而且,他已經(jīng)單方面劃定了疆域。
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爬升,在蘇晚的四肢百骸里凝固成堅冰。她坐在地板上,工作室的寒氣透過單薄的衣料滲入皮膚,卻遠不及心底那片荒蕪的冷。
周靳白最后那句話,那雙眼睛里不容錯辨的、瘋狂的占有欲,像一道鐵幕,轟然落下。
他不是在商量,不是在請求。
他是在宣判。
她和Alex,從此“歸他管”。
懷里的舊紙盒變得無比沉重,里面裝著她五年來所有的委屈和掙扎,如今卻成了刺激那個男人變得更加強勢、更加不可理喻的催化劑。她失策了。她以為揭開傷疤能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想到徹底激怒了一頭習慣于掠奪和占有的雄獅。
不行。
絕對不行。
她不能讓他用這種方式介入他們的生活。不能讓他用他那套強權邏輯來“管”她和Alex。更不能讓Alex在一個被強迫、被控制的父親陰影下長大。
五年前她能從他的支票下逃走,五年后,她也一定能從他的掌控下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