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巴黎時裝周的后臺，比戰(zhàn)場更混亂。衣香鬢影混雜著模特急促的腳步聲、設(shè)計師焦灼的指令、各種語言的低呼與驚嘆?？諝饫镲h浮著定型發(fā)膠和高級香水的尖銳氣味。
周靳白一身挺括黑色西裝，立在這片沸騰的喧囂邊緣，面色沉靜，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不耐。周氏集團意圖拓展時尚版圖，這種場合，他不得不來。
鎂光燈在外場瘋狂閃爍，音樂震得地板發(fā)顫。
下一場，是近來聲名鵲起的華裔設(shè)計師Sue的個人大秀。
燈光驟暗，又驟然亮起。
流水般的模特踏著冷感的節(jié)拍魚貫而出。身上的設(shè)計令人驚艷——東方寫意與西方極簡的完美融合，衣袂飄動間，是掩不住的靈氣與力量。
滿場贊嘆。
周靳白的目光卻越過那些華服，定格在謝幕時從容走出的女人身上。
一襲簡潔的黑色設(shè)計師套裝，身量高挑，肌膚瓷白，面對如潮掌聲，只微微頷首，唇角噙著一抹疏離淺笑。眉眼間褪盡了青澀，只剩下被時光淬煉過的從容與冷艷。
是他記憶里那張臉，卻又截然不同。
不再是滴清水墨，而是淬火重生的玉，溫潤，卻硬。
周靳白覺得胸口被什么東西猛地一撞，悶得發(fā)慌。
視線下意識地追隨她。
然后，他看見了。
后臺入口的簾幕旁，一個穿著小號西裝、打著領(lǐng)結(jié)的男孩，正被工作人員牽著，興奮地朝臺上張望。
大約三四歲年紀，黑發(fā)軟絨，眼眸烏亮。
那孩子的眉眼……
周靳白的呼吸驟然停滯了一瞬。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擠壓，爆開驚濤駭浪。
像他。
像得驚人！幾乎是刻出來的縮小版！
五年前。支票。那個女人蒼白的臉。
所有碎片在他腦中瞬間拼接，轟隆作響。
他甚至沒注意秀是何時結(jié)束的，人群如何開始流動。等他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撥開人群，大步流星地朝著那女人和孩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貴賓休息室外，他被兩名助理禮貌攔住。
“先生，Sue老師需要休息，暫不見客?！?/p>
“讓開?！敝芙椎穆曇舻统?，壓著駭人的風(fēng)暴。
門從里面打開。
蘇晚站在那里，神情平靜無波，仿佛早料到他會來。她微微側(cè)頭對助理示意：“沒事，帶Alex去喝點東西?！?/p>
工作人員牽著那男孩離開。男孩好奇地回頭看了周靳白一眼，那雙眼睛，清澈透亮，幾乎與他如出一轍。
周靳白心臟那股狠攥的力道又加重幾分。
門輕輕合上。
隔出一方寂靜的空間。
“蘇晚?！彼麕缀跏且е滥畛鲞@個名字，一步步逼近，目光鎖死她，像是要將她剝開，“那個孩子，是誰的？”
蘇晚緩緩抬眸，迎上他翻涌著暴戾和質(zhì)問的視線。她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周總千里迢迢追過來，就為了問這個？”她語調(diào)平穩(wěn)，甚至稱得上輕松，“我的兒子，當(dāng)然是我的。”
“我問你他父親是誰！”周靳白失控地低吼，手臂抬起，似乎想抓住她，卻又硬生生僵在半空。他從未在人前如此失態(tài)。
蘇晚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幾秒，像是欣賞他的狼狽。
然后，她紅唇微啟，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周總是不是想問他像誰？”
她頓了頓，欣賞著周靳白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才慢條斯理地接上，像撒下一把細密的針：
“放心，不是你的?！?/p>
“至于孩子父親……”她眼波流轉(zhuǎn)，掠過一絲近乎殘忍的輕慢，“墳頭草，大概都有三米高了吧?！?/p>
周靳白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驟然收縮。
周靳白覺得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褪去了。
貴賓休息室里昂貴的香氛，門外隱約的談笑，自己血液奔流的鼓噪——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蘇晚那句話，像淬了冰的鋼針，一根根釘進他耳膜，釘進顱骨，余音嗡鳴。
“墳頭草，大概都有三米高了吧。”
輕飄飄的，甚至帶著點戲謔的殘忍。
他看著她?？此届o無波的眼睛，看她微微上揚的、不再柔軟脆弱的唇角。五年時間，足夠把一滴清墨熬成最堅硬的琉璃，光華內(nèi)蘊，也冷硬割手。
心臟那塊被攥緊的肌肉猛地一抽搐，爆開尖銳的痛楚，混雜著一種近乎荒誕的震怒。
不是他的？
那孩子……那幾乎是他年幼時翻版的孩子，不是他的？
她怎么敢？
他怎么敢信？
“蘇晚，”他的聲音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低沉，嘶啞，繃著即將斷裂的弦，“你再說一遍。”
蘇晚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她甚至往門邊優(yōu)雅地靠了靠，抱起手臂，那姿態(tài)是全然的不設(shè)防，也是全然的拒人千里。
“周總聽力不太好？需要我為您預(yù)約巴黎最好的耳科醫(yī)生嗎？”她偏了下頭，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種經(jīng)過千錘百煉后的漠然，“我說，孩子不是你的。他父親，死了。這個答案，您滿意了嗎？”
“你撒謊！”周靳白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壓迫感十足。他眼底赤紅，像是被困住的野獸，試圖用最原始的方式恫嚇獵物，“那孩子跟我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告訴我他父親死了？蘇晚，你當(dāng)我周靳白是傻子？！”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胸腔劇烈起伏。五年商海沉浮，早已練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本事，此刻卻潰不成軍。
蘇晚卻連睫毛都沒顫動一下。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失控，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鬧劇。等他吼完了，空氣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她才緩緩開口。
“世界這么大，長得像的人很多。周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的基因了？”她語氣里的譏諷幾乎凝成實質(zhì)，“還是說，周少習(xí)慣了所有女人都該帶著孩子找上門來認祖歸宗，一旦沒有，反而接受不了？”
這話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周靳白臉上。
五年前，他甩下支票，說的正是“別妄想攀周家高枝”。
如今，一字不差，被她原樣奉還。
甚至更狠。她直接否認了他作為父親的可能性，將他和那個孩子的關(guān)系撇得干干凈凈，連一絲一毫的妄想都不留給他。
攀附？不，她根本不屑。
周靳白下頜線繃得死緊，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死死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撒謊的痕跡，一絲一毫的虛張聲勢。
沒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打磨光滑的鏡面，映出他此刻的狼狽不堪。
巨大的落差和失控感幾乎將他吞噬。他預(yù)想過她的怨恨，她的眼淚，甚至她的勒索。他做好了用金錢、權(quán)勢、乃至耐心去彌補的準(zhǔn)備——盡管這耐心于他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
可他唯獨沒料到，是徹底的否認和漠視。
她不要他彌補。
她甚至不承認他存在過。
那個孩子，那個鮮活存在的、流著他血液的證據(jù)，被她輕描淡寫地一句話，隔在了與他無關(guān)的世界另一端。
“我不信。”他聲音啞得厲害，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狼狽的固執(zhí)，“你拿出證據(jù)?！?/p>
蘇晚終于嗤笑出聲，那笑聲又冷又脆，像冰凌碎裂。
“周靳白，你是不是弄反了？”她放下手臂，站直身體，雖然比他矮上一截，氣勢卻絲毫不弱，“需要拿出證據(jù)證明孩子是你的人，是你，不是我。請問，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是Alex的父親？”
周靳白語塞。
五年前那一夜，于他而言是酒醒后便可丟棄的污糟記憶。他哪里會留下什么證據(jù)？
他只有模糊的記憶碎片，和那張他親手開出、被她揉皺又或許早已兌付的支票存根。
而那，證明不了任何關(guān)于孩子的事。
“那一晚……”他試圖抓住什么。
“哪一晚？”蘇晚打斷他，眼神清澈，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仿佛真的在努力回憶，“周少，都是成年人了，誰會把一夜露水姻緣記那么久？何況，我早就不記得了。”
她不記得了。
她把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控、可能留下血脈的證據(jù)，定義為“早就不記得了的一夜露水”。
周靳白感覺自己所有的血液都在倒流，沖得四肢百骸一片冰寒。
就在這時，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Sue老師，Alex有點困了，吵著要媽媽。”是助理的聲音。
蘇晚臉上那種冰冷的、針鋒相對的銳利瞬間消失了，如同冰雪消融，換上一種自然而柔軟的溫情。
“我就來?！彼龖?yīng)了一聲，聲音溫和。
她不再看周靳白，徑直走向門口，伸手握住門把。
“蘇晚！”周靳白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
蘇晚動作一頓，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周總，這里是巴黎，不是你能為所欲為的四九城。請注意你的身份，也別嚇到我兒子?！?/p>
“兒子”兩個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說完，她擰開門把，走了出去。
門外，那個叫做Alex的小男孩正揉著眼睛，軟軟地靠在助理腿邊，看到蘇晚出來，立刻張開小手，奶聲奶氣地嘟囔：“媽咪……”
蘇晚彎腰將他抱起來，親昵地蹭了蹭他的額頭：“寶貝困了？媽咪帶你回家。”
周靳白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扇門在他面前打開又合上，隔絕了外面那幅溫馨得刺眼的畫面。
他聽到孩子軟糯的聲音，聽到蘇晚溫柔的低哄，腳步聲漸行漸遠。
全世界的聲音又重新涌了回來，嘈雜，喧囂，卻無一不放大著他的徒勞和可笑。
他周靳白，京圈里人人敬畏、說一不二的太子爺，此刻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一個女人三言兩語釘死在這里。
證據(jù)？
他沒有。
她甚至不承認那一晚的存在。
那個孩子，那個像他的孩子，親昵地叫著別人媽咪，對他這個可能的生物學(xué)父親，毫無所知，甚至未曾投來一眼。
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和暴戾交織的情緒，猛地竄起，瞬間燎原。
墳頭草三米高？
死了？
他不信！
就算真死了，掘地三尺，他也要把那個男人的尸骨找出來驗個明白！
而蘇晚……
他慢慢握緊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想把他排除在外？想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休想。
五年，她變了，他周靳白也沒停在原地。
巴黎不是京城？
呵。
這世上，只要有資本流動的地方，就有他周家的觸角。
追妻？
不。
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
他轉(zhuǎn)身，走到窗邊，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已經(jīng)被強行壓下，只剩下冰冷的、勢在必得的銳光。
電話接通。
“是我，”他對著電話那頭，聲音恢復(fù)了一貫的冷沉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絕對指令，“查一個人，華裔設(shè)計師Sue，中文名蘇晚。五年內(nèi)所有行蹤，社交關(guān)系，尤其是……她孩子的所有信息，生父背景。”
“動用一切資源，最快時間給我?！?/p>
“另外，準(zhǔn)備一下，周氏在巴黎的辦事處，從今天起，優(yōu)先級提到最高?！?/p>
他倒要看看，那墳頭草，究竟有多高。
也讓她看看，他周靳白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包括流著他血的兒子。
以及……那個膽敢把他忘得一干二凈的女人。
窗外的巴黎華燈初上，塞納河的波光碎金般漾進室內(nèi)，卻暖不透周靳白眼底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