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據點的土坯房內，空氣里彌漫著經久不散的藥味和一種無形的、悄然滋生的微妙情愫。蕭凜的高熱終于徹底退去，雖然傷勢依舊沉重，臉色蒼白，但那雙深邃眼眸中的銳利與清明已逐漸回歸。沈知微手臂的箭傷在她的精心處理下也已結痂，只是連日來的憂懼、疲憊和此刻心湖的動蕩，讓她看起來依舊纖弱單薄，唯有那雙眼睛，在望向蕭凜時，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復雜光彩。
那層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冰墻，在生死相依、坦誠相對后，已然消融殆盡。然而，現(xiàn)實的危機卻如同懸頂之劍，并未遠去。沈閣老通敵叛國的鐵證雖已到手，但如何將其公之于眾，如何應對沈府必然瘋狂的反撲，如何理清北境毒物的完整脈絡，依舊千頭萬緒。
沈知微坐在炕沿邊的小凳上，將從密室?guī)С龅?、用油布緊裹的扁平物件放在膝上，動作輕柔地解開一層層的束縛。她的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母親林氏的遺書和沈閣老的密信已被蕭凜妥善收好，這最后一件，會是什么？
油布褪去，露出的果然是一枚令牌。
令牌入手沉甸甸的，非金非鐵，是一種罕見的墨色玄木所制，觸手冰涼。令牌正面，陰刻著一個與那玉佩上幾乎一模一樣的、猙獰咆哮的異獸圖騰——仰首向天，似狼非狼，似鷹非鷹，對著某種神秘的星月符號，線條粗獷古老，充滿了蠻荒蒼涼的氣息。圖騰刻畫得比玉佩上更為精細，那異獸的每一根毛發(fā)、眼中睥睨兇戾的光芒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牌而出！
令牌背面，則刻著兩個更加古老、扭曲、如同鬼畫符般的文字。那文字的結構絕非中原任何一種已知的文字體系，筆畫盤根錯節(jié)，帶著一種原始而神秘的力量感。
“就是這個圖騰…”蕭凜半靠在炕上，目光緊緊鎖住令牌，聲音低沉而肯定，“我在北境一些最古老、幾乎被風沙掩埋的部族遺跡壁畫上見過類似的符號…但如此清晰完整的，這是第一次?！?他的指尖虛懸在令牌上方，描繪著那異獸的輪廓，眼神銳利如鷹隼，“還有這文字…絕非尋常蠻族所用?！?/p>
沈知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將母親留下的那枚玉佩也取了出來，兩相對比。玉佩上的圖騰與令牌上的，除了大小和材質，細節(jié)幾乎分毫不差！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和冰冷的恐懼同時攫住了她。巫月族…母親…故鄉(xiāng)…
“巫月族…”她喃喃念出這個從沈閣老瘋狂咆哮中聽來的名字，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侯爺…您聽說過這個部族嗎？”
蕭凜的眉頭緊緊鎖起，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北境部族林立，大大小小數百個，名稱繁雜更替頻繁。但‘巫月’這個名號…軍中卷宗和朝廷檔案里，從未有過明確記載?！?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深邃，“要么，這是一個早已消亡、被歷史遺忘的古老部族。要么…這就是一個刻意被隱藏起來的名字，一個只存在于極少數人秘密口中的…禁忌?！?/p>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意味著極大的麻煩和更深不可測的陰謀。
“秦川?！笔拕C沉聲喚道。
一直如同隱形人般守在門外的秦川立刻推門而入，抱拳待命。他的目光快速掃過蕭凜好轉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但隨即又被凝重取代。
“看看這個?！笔拕C將令牌遞過去。
秦川雙手接過，仔細端詳。當他的目光觸及那猙獰的異獸圖騰時，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露出了罕見的震驚之色！“這…這是！”
“你認得？”蕭凜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
“末將不敢確定！”秦川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意味，“但…但這圖騰，末將確實見過！就在三個月前，末將奉命清剿一伙在北境與我軍小股部隊發(fā)生過沖突、隨后流竄入關的馬匪時，在他們其中一個頭目的貼身衣物里，搜到過一塊破損的皮子，上面用血畫著一個類似的圖案！只是那圖案十分模糊殘缺，遠不如這個清晰…當時只以為是哪個小部落的野蠻信仰，未加重視…”
馬匪！流竄入關！類似的圖騰！
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這一發(fā)現(xiàn)瞬間串聯(lián)起來！
蕭凜猛地坐直了身體，牽動了傷口，讓他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但他毫不在意，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那伙馬匪的落腳點，最后查到了哪里？”
秦川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帶著濃重的懊惱和殺意：“那伙人極其狡猾，且…似乎對京畿一帶的地形異常熟悉！我們追查到京郊五十里的黑風嶺一帶，就…就跟丟了！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現(xiàn)在想來…他們根本不像普通的馬匪！其行事風格和對地形的熟悉程度，倒像是…像是早有接應，或者說，本就是潛藏在此地的地頭蛇！”
京郊！黑風嶺！憑空消失！
所有的疑點，在此刻匯聚成一個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指向——那個為沈閣老提供北境毒物原材料、并可能接收毒方的神秘勢力“蒼狼”，其據點或聯(lián)絡點，極有可能就隱藏在帝都附近！甚至可能，就潛藏在黑風嶺那片地形復雜的山林之中！而那伙攜帶類似圖騰的馬匪，很可能就是“蒼狼”下屬的外圍力量！
“蝮蛇！”蕭凜的聲音如同冰碴碰撞，帶著凜冽的殺意，“京城黑市那個最大的中間人‘蝮蛇’！收購大量北境紅尾蝎和其他毒物材料的，也是他！他一定知道‘蒼狼’的真實身份和下落！”
秦川立刻單膝跪地，抱拳道：“侯爺！末將立刻加派人手，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蝮蛇’和他背后的‘蒼狼’揪出來！”
“不。”蕭凜抬手制止，眼神冰冷而銳利，“‘蝮蛇’能在京城黑市盤踞多年，手眼通天，絕非易與之輩。打草驚蛇，反而會讓他徹底隱匿。況且，我們現(xiàn)在的證據，還不足以扳倒沈閣老這條藏在朝堂深處的巨鱷，更不能讓北境的敵人警覺。”
他強忍著傷口的劇痛，掙扎著想要下炕。沈知微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他，卻被他用眼神制止。
“這筆血債，必須由我親自去討?！笔拕C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和冰冷的仇恨，“秦川，你立刻去辦兩件事?！?/p>
“第一，動用我們所有的力量，秘密監(jiān)控黑風嶺所有進出要道，尤其是夜間。繪制詳細的地形圖和可疑據點分布。但切記，沒有我的命令，絕不準擅自行動，更不準與對方發(fā)生任何沖突！”
“第二，”蕭凜的目光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座巍峨而黑暗的皇城，“給我盯緊沈閣老。他丟了如此重要的東西，絕不可能坐以待斃。我要知道他接下來所有的動作，見了什么人，傳遞了什么消息。尤其是…他與宮中、與北境可能存在的任何聯(lián)系！”
“末將遵命！”秦川肅然領命，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還有，”蕭凜叫住正要轉身離去的秦川，目光落在沈知微蒼白卻寫滿擔憂的臉上，聲音放緩了一絲，“加強這里的守衛(wèi)。絕對保證她的安全。” “她”字咬得微重，帶著一種不容有失的鄭重。
秦川微微一怔，隨即立刻垂首：“是！侯爺放心！末將以性命擔保！”
秦川領命匆匆離去，屋內再次只剩下兩人。
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壓在心頭。北境危急，奸細未除，強敵環(huán)伺，而蕭凜傷勢未愈…前路似乎布滿了荊棘和陷阱。
沈知微看著蕭凜蒼白的臉和緊蹙的眉頭，心中充滿了擔憂和一種無力感。她幫不上更多的忙，只能在藥草上下功夫。她默默拿起那枚冰冷的令牌和玉佩，走到桌邊，就著昏黃的油燈，更加仔細地研究起來。她試圖從母親遺書殘缺的角落里、從那些古怪的文字筆畫間，找到更多關于“巫月族”、關于這圖騰、關于那陰毒配方解藥的線索。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令牌上那凹凸不平的圖騰紋路，秀眉緊蹙，全神貫注。微弱的燈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臉和微微顫動的睫毛。
蕭凜靠在炕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看著她認真的模樣，看著她因為擔憂而輕咬的下唇，看著她纖細的手指撫過那冰冷的令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他胸腔中涌動。是欣賞，是感激，是愧疚，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將她護在羽翼之下、不讓她再受絲毫風雨的沖動。
他忽然開口，聲音因傷后虛弱而顯得有些低啞，卻異常清晰：“等此事了結…”
沈知微聞聲抬起頭，略帶疑惑地望向他。
蕭凜迎著她的目光，后面的話卻在舌尖轉了一圈，最終沒有說出口。他只是深深地看著她，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卻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潭底悄然融化、燃燒。最終，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說道：
“你的母親，絕不會白死?！?“那些沾滿血債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他的承諾，如同最沉重的磐石，敲擊在沈知微的心上。不是甜言蜜語，卻比任何誓言都更讓她眼眶發(fā)熱，心跳如鼓。
她用力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哽在喉間，最終只化作一個信任的眼神。
就在這時——
“侯爺！侯爺！” 秦川去而復返，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甚至連門都未敲便沖了進來！他手中捏著一根細小的竹管，那是軍中傳遞最緊急情報所用的信鴿腳筒！
“北境八百里加急！”秦川的臉色難看至極，幾乎是直接將竹管呈到蕭凜面前，“不是軍報…是…是陛下身邊的影衛(wèi)直接發(fā)出的密令！”
蕭凜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迅速接過竹管，擰開密封的火漆，抽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絹紙。
目光飛快地掃過絹紙上的字跡。那字跡鐵畫銀鉤，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越看，蕭凜的臉色越是陰沉，到最后，幾乎能滴出水來！捏著絹紙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
沈知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他。
“砰！” 蕭凜狠狠一拳砸在炕沿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額角青筋暴起，但他仿佛毫無所覺！眼中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冰冷殺意！
“好…好一個‘調虎離山’！好一個‘通敵叛國’！”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恨意！
他將那絹紙狠狠拍在炕上！ 沈知微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只見那絹紙上清晰地寫著：
“北境敵軍異動，疑有大規(guī)模進犯之兆。雁回關舊部群龍無首，軍心不穩(wěn)。著威遠侯蕭凜，即刻傷愈領兵，馳援北境，平定邊患，不得有誤！” 落款是皇帝的朱印，以及一行更小的、卻更觸目驚心的字： “另，據密報，沈文淵（沈閣老）或與北境有染，然證據不足，恐其狗急跳墻。邊關緊要，京中之事，朕自有計較。卿當以國事為重，速速離京！”
即刻離京！以國事為重！ 皇帝的命令，不容置疑！甚至暗示他不要再深究沈閣老之事！
這分明是沈閣老察覺罪行敗露，動用朝中勢力，甚至可能勾結北境敵人制造邊患，強行逼他離開京城這個風暴中心！讓他無法繼續(xù)追查，無法將那些鐵證公之于眾！
好毒辣的計策！好精妙的算計！
蕭凜胸口劇烈起伏，猛地嗆咳起來，暗紅的血絲再次溢出唇角。巨大的憤怒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吞噬！他若抗旨，便是給了沈閣老和朝中政敵攻訐他的把柄，甚至可能被扣上擁兵自重、意圖不軌的罪名！他若遵旨離去，沈知微怎么辦？那些鐵證怎么辦？沈閣老必定會趁他不在，不惜一切代價銷毀證據，殺人滅口！
走，還是不走？ 忠君愛國，還是…護住身后這個剛剛確認的、與他生死與共的女子和那浸滿袍澤鮮血的真相？
兩難的抉擇，如同兩座巨山，轟然壓在他的肩頭。傷口的劇痛和毒素殘留的陰冷，在此刻仿佛都變得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緩緩轉向沈知微。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掙扎，痛苦，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
沈知微讀懂了他眼中的一切。她的臉色瞬間慘白如雪，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她明白了，最大的風暴，終于來了。而這一次，她可能真的要失去這剛剛抓住的、唯一的依靠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剛剛回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