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半月,龍公子果然夜夜都來。有時帶著幾本泛黃的孤本詩集,逐字逐句給她講詩里的江南煙柳;有時提個食盒裝著京味點(diǎn)心,笑著看她捏起一塊豌豆黃,指尖沾了糖霜也不自知;趕上陰雨天,他便陪她坐在露臺的竹椅上,聽檐角的雨打在青瓦上,說些京城里的趣聞。兩人絕口不提沈玉衡,也絕口不提沈家,只在這樣平淡的相處里,讓時光慢慢淌過。
朱笙笙瞧著眼里,恨得牙癢癢。她摔碎過三次琵琶,罵跑過兩個想湊到林望舒房外的富商,可龍公子只讓吳媽媽撤了她隔壁的雅間,連句重話都沒說——他對她的容忍,始終帶著報恩的疏離,這比斥責(zé)更讓朱笙笙難受。有次她故意端著燉好的燕窩去敲林望舒的門,卻見龍公子正替林望舒拂去落在發(fā)間的花瓣,指尖的溫柔,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朱笙笙攥緊了食盒,轉(zhuǎn)身時燕窩灑了一地,黏在青石板上,像攤化不開的委屈。
龍昭理了理衣袍,指尖無意間掃過林望舒落在榻邊的發(fā)絲,軟聲道:“往后我若來得遲,你不必等?!绷滞嫱鄣椎恼J(rèn)真,忽然想起春桃說,朱笙笙昨夜又在房里哭到半夜,砸了滿桌的胭脂水粉——她大抵是知道,龍昭的心,再也不會落在她身上了。
自那夜起,龍昭待林望舒的心思愈發(fā)直白。他會在清晨繞遠(yuǎn)路,去鎮(zhèn)東頭的早點(diǎn)鋪買剛出爐的糖糕,只因林望舒提過一句“小時候母親常做”;會在雨天撐著油紙傘,站在花滿樓的回廊下等她,任憑雨水打濕肩頭,只為在她下樓時遞上一塊暖手的湯婆子;甚至?xí)谥祗象瞎室獾箅y林望舒時,第一次對朱笙笙動了怒,摔碎了她視若珍寶的鎏金胭脂盒:“再擾她,你就從花滿樓滾出去?!?/p>
朱笙笙被他眼底的冷意嚇住,卻也徹底紅了眼。她堵在龍昭房門口,指甲掐進(jìn)掌心:“你當(dāng)初包我,不就是為了查沈家的事?如今見了她,就忘了我當(dāng)初怎么幫你擋官差的?”
龍昭腳步未停,只淡淡道:“當(dāng)初謝你遞匕首,如今還你自由?!彼麖男渲刑统鲆化B銀票,放在朱笙笙面前,“這些夠你贖身,往后別再踏足風(fēng)月場?!?/p>
朱笙笙看著那疊銀票,忽然笑出了淚:“龍昭,你好狠的心?!彼テ疸y票擲在他臉上,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從此再沒出現(xiàn)在花滿樓。
林望舒站在房內(nèi),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她忽然懂了,龍昭對朱笙笙的容忍,從來不是動心,而是報恩;他待自己的不同,才是真正的在意。
往后的日子,龍昭來得更勤了。有時是帶著一本翻舊的詩集,給她讀“江南可采蓮”;有時是提著一個食盒,里面裝著溫?zé)岬纳徸痈?;趕上她撫琴,他便坐在一旁,指尖隨著弦音輕輕打節(jié)拍。
有次林望舒彈到一首曲子的高潮,指尖不慎被琴弦劃破,血珠滴落在琴上。龍昭猛地攥住她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方干凈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她:“以后別彈這曲子了,我給你找些輕快的譜子?!?/p>
林望舒望著他眼底的疼惜,忽然問:“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龍昭沉默片刻,指尖拂過她的眉眼,聲音低得像呢喃:“第一次見你,你站在花滿樓的露臺上,望著青山發(fā)呆。風(fēng)掀起你的裙擺,你卻沒察覺,只盯著遠(yuǎn)處的云,像要把所有委屈都藏進(jìn)風(fēng)里。我那時就想,這么干凈的姑娘,不該被困在這種地方。”燭火忽然晃了晃,映得他眼底的光更灼熱幾分。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像怕被窗外的風(fēng)聽去:“其實(shí)早年間在京里,我見過令尊的畫像?!?/p>
林望舒猛地抬眼,瞳孔里滿是錯愕。她攥著裙擺的手驟然收緊,布料被掐出深深的褶皺——父親的畫像,自家族蒙冤后便被付之一炬,除了當(dāng)年藏在帕子里的半幅殘卷,再無留存,他怎會見過?
“三年前我在吏部老大人府中,偶然見了幅《忠御史圖》?!饼堈训闹讣廨p輕劃過她的發(fā)梢,動作里帶著小心翼翼的疼惜,“畫中人身著緋色官袍,眉眼清正,老大人說,那是前朝御史林謹(jǐn)之,因彈劾貪墨遭誣陷,滿門獲罪?!?/p>
林望舒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父親的名字,她已有五年不敢提及,此刻從他口中說出,竟像驚雷劈在心上。她想起父親蒙冤那日,官差破門時,父親將她藏進(jìn)暗格,塞給她半幅畫像,只來得及說“活下去,找機(jī)會為林家辯白”,那是她最后一次見父親的模樣。
“老大人說,林御史是難得的清官,可惜……”龍昭的聲音低了些,帶著幾分悵然,“后來我查沈家貪墨案,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構(gòu)陷令尊的,正是沈尚書的門生?!?/p>
原來他護(hù)她,從來不是單純的“見不得好姑娘被糟踐”。是知曉她背負(fù)著忠臣之后的冤屈,是明白她被困風(fēng)月場的無奈,是帶著對林御史的愧疚,想為這蒙冤的一家,贖一點(diǎn)虧欠。
林望舒的嘴唇顫了顫,剛想說什么,龍昭卻伸手按住她的肩,眼神里滿是鄭重:“我沒告訴你,是怕你多心,也怕……怕你覺得我對你的好,只是補(bǔ)償?!?/p>
“不是補(bǔ)償?!绷滞婷偷刈プ∷氖?,掌心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fā)麻,“是我該謝你,謝你記得我父親,謝你……肯護(hù)著我?!?/p>
那夜的燭火燃到天明,兩人再沒提沈家,也沒說過往的冤屈。龍昭給她讀江南的詩,說西湖的荷花能開至深秋;林望舒給他講七星鎮(zhèn)的山,說雨后的青山像蒙了層紗。天快亮?xí)r,窗外傳來朱笙笙摔碎瓷瓶的聲響,龍昭卻只笑著幫她攏了攏披在肩頭的薄衫:“往后我若來得遲,你別等,先睡?!?/p>
林望舒攥著他留下的龍紋玉佩,指尖反復(fù)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她忽然懂了,他對朱笙笙的容忍,是報當(dāng)年滴匕之恩;對她的在意,是始于對忠臣的敬重,終于對她本人的動心——這份感情,干凈又鄭重,沒摻半分敷衍。
往后龍昭來得更勤了。他會繞遠(yuǎn)路去鎮(zhèn)東的點(diǎn)心鋪,買她提過的桂花糕,怕涼了,就揣在懷里捂著;會在她彈錯琴音時,悄悄調(diào)整琴弦的松緊,只說“是弦松了,不是你彈錯”;會在沈玉衡派人來花滿樓找茬時,擋在她身前,劍鞘抵住來人的咽喉,冷聲道“動她試試”。
有次林望舒彈起父親教過的《荷風(fēng)曲》,龍昭忽然紅了眼。他說,他母親生前最愛這首曲子,只是他許久沒聽過了。那天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說起家人,說母親早逝,父親為官清廉卻遭排擠,他查沈家,也是想為父親出口氣。
林望舒望著他眼底的水光,忽然伸手抱了抱他。他的身體僵了一瞬,隨即輕輕回抱她,掌心的薄繭蹭得她后背發(fā)癢,卻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窗外的月光灑進(jìn)來,落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像給這風(fēng)月場里的相遇,鍍了層干凈的光。
“等沈家倒了,我?guī)闳ソ?。”龍昭的聲音貼在她耳邊,帶著些微的顫音,“去看西湖的荷花,去住臨水的小院,再也不碰這些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