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嘎吱——”并不響亮，在戰(zhàn)場震耳欲聾的喊殺與風(fēng)吼中，幾乎微不可聞。
但它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入了廉頗的耳膜。
他沖鋒的姿態(tài)沒有絲毫遲滯，長戟依舊指向前方翻滾的黑色潮水，花白的發(fā)須在風(fēng)中狂舞?？赡请p深陷的眼，卻在電光石火間向后銳利地一掠。
棺蓋，掀開了一掌寬的縫隙。
幽深，漆黑。像一道突兀裂開在白日下的傷口，違背常理地洞開著。抬棺的四名趙卒顯然也察覺了這詭異的動靜，一人腳步踉蹌，幾乎摔倒，臉上血色霎時褪盡，驚駭?shù)卦噲D扭頭去看肩上的重負(fù)，卻又被沖鋒的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向前。
是風(fēng)？是顛簸？
廉頗的戰(zhàn)場直覺卻在嘶吼——不是！
那縫隙里溢出的，是比邯鄲冬夜更刺骨的陰寒，是某種沉寂了千百年的、冰冷的惡意。絕非活物，亦非人間應(yīng)有的氣息。
然而，秦軍的弩箭不會給他思索的間隙。
凄厲的破空聲已然襲至！黑色的箭簇匯成一片死亡之云，遮天蔽日，傾瀉而下！
“舉盾！”廉沛的嘶吼炸響，聲音卻瞬間被金屬撕裂空氣的尖嘯吞沒。
“噗噗噗噗！”
箭矢鑿入包皮木盾的悶響、穿透鐵甲的碎裂聲、以及人體被撕裂時短促凄慘的嚎叫，瞬間交織成一片。沖鋒的趙軍陣列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掃過，最前排的戰(zhàn)士如同麥稈般倒下，鮮血頃刻噴濺，將泥濘的土地染成深褐的醬色。
一根勢大力沉的弩箭，刁鉆地穿過盾牌縫隙，直刺廉頗面門！
老將甚至沒有低頭，握著長戟的手臂詭異的一抖，戟桿末梢精準(zhǔn)無比地向上一彈，“?！钡囊宦暣囗懀清蠹痪蘖φ鸬闷蛞慌?，擦著他的顴骨飛過，帶出一縷血絲。
廉頗舔了舔濺到唇邊的溫?zé)嵋后w，咸腥味混著鐵銹氣。他渾濁的眼球里，最后一點遲疑被這血腥徹底燒盡。
管它棺槨里是什么！是魑魅魍魎，是趙王的詛咒，還是別的什么鬼東西！
都且排在秦人之后！
“殺——！”
他喉嚨里迸發(fā)出不像人聲的咆哮，戰(zhàn)馬感知到主人沸騰的殺意，四蹄狂蹬，以更快的速度撞入已然逼近的秦軍前鋒！
長戟化作一道黑龍，橫掃而出！
最前方三名秦軍銳士手中的長矛尚未刺出，便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矛桿碎裂，胸甲凹陷，人口噴鮮血倒飛出去，撞翻了身后四五人。
廉頗手腕一翻，戟刃又如毒龍般鉆入另一名持戟軍官的咽喉，一攪一拉，一顆頭顱便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飛上半空。
血雨潑灑！
老將如同劈波斬浪的礁石，所過之處，肢體橫飛，慘叫聲不絕于耳。他根本不像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那具披掛著沉重鐵甲的軀體里，爆發(fā)出的是洪荒巨獸般的力量和精準(zhǔn)到極致的殺戮技藝。每一次揮戟，都必然帶起一蓬血霧，清出一小片空白。
身后的趙軍被主將這悍不畏死、狀若瘋魔的沖鋒感染，原本因箭雨打擊而低落的士氣陡然炸開，紅著眼睛，嘶吼著跟著那口不斷顛簸、棺蓋裂縫幽暗的棺槨，狠狠撞入黑色的軍陣！
戰(zhàn)場瞬間陷入最殘酷的絞殺。
刀劍砍入骨肉的悶響，長戟折斷的脆聲，垂死者的哀鳴，怒吼與咒罵，戰(zhàn)馬的悲嘶……無數(shù)聲音混雜在一起，沸騰著死亡的喧囂。
廉頗成了風(fēng)暴的中心。不斷有秦兵試圖圍攻他，刀、戟、劍、矛從四面八方遞來，卻總被他以毫厘之差避開，或以更兇猛、更迅捷的攻擊格殺。他的甲胄上很快布滿了刀痕箭創(chuàng)，鮮血浸透了內(nèi)襯的戰(zhàn)袍，也不知是敵人的多，還是他自己的多。
混戰(zhàn)中，他眼角余光再次瞥向那口棺槨。
它依舊被四名趙卒拼死抬著，在混亂的戰(zhàn)場中奇異地沒有被甩下。
那棺蓋的裂縫似乎更大了一些，里面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蠕動著，仿佛有視線從中滲出，冰冷地、貪婪地舔舐著周圍飛濺的鮮血和消散的生命?？拷讟〉那乇?，竟都有些下意識地避讓，仿佛那不是一口木頭棺材，而是什么瘟疫的源頭。
混戰(zhàn)之中，一名秦軍驍騎百將覷得便宜，策馬從側(cè)翼猛沖而來，手中長鎩直刺廉頗肋下空檔！這一擊陰狠刁鉆，正值廉頗剛劈翻一名敵卒，舊力剛?cè)バ铝ξ瓷畷r！
眼看鎩尖就要及體——
抬棺的一名趙卒正踉蹌著退到附近，肩上的重量猛地一歪。
那口棺材沉重的一端，竟借著這一歪之勢，如同攻城錘般，無聲無息卻又迅疾無比地，“撞”向了那名秦軍百將的馬腹！
動作隱蔽到了極致，在混亂的戰(zhàn)場上幾乎無人察覺。
戰(zhàn)馬驟然受此重?fù)?，發(fā)出一聲痛苦的長嘶，前蹄揚起，頓時將背上的騎士掀落馬下！那百將猝不及防，摔入泥濘，還未爬起，就被旁邊一名殺紅了眼的趙卒一刀剁下了首級。
廉頗恰好回身，將這詭異的一幕盡收眼底。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反手一戟將另一名撲來的秦軍捅穿，目光卻如鷹隼般死死鎖住那口再次恢復(fù)平穩(wěn)、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棺槨。
心臟，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錯覺。
這鬼東西……是活的？或者說，里面有什么東西，是活的？
它在……插手這場戰(zhàn)斗？
為什么？
趙王的羞辱？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陪葬儀式？還是……
“將軍！左翼！左翼快扛不住了！”親兵廉沛渾身是血，踉蹌著靠過來，嘶聲喊道，打斷了他的思緒。
廉頗猛地轉(zhuǎn)頭，只見左翼趙軍在數(shù)倍于己的秦軍壓迫下，陣型已開始凹陷、崩潰，敗亡只在頃刻！
一旦左翼被徹底擊穿，中軍側(cè)腹暴露，全軍覆沒便是定局！
再無暇他顧。
廉頗發(fā)出一聲震動戰(zhàn)場的怒吼，放棄了眼前之?dāng)?，調(diào)轉(zhuǎn)馬頭，長戟指向左翼：
“鋒矢陣！隨我——鑿穿他們！”
他像一頭發(fā)狂的雄獅，帶著最精銳的親兵隊，撲向戰(zhàn)局最危急之處。那口幽暗的棺槨，也被抬著，緊緊跟隨在他身后，如同一個甩不脫的、沉默而詭異的影子。
棺蓋上那道裂痕，在廝殺聲與血光中，仿佛一張無聲獰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