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慈恩寺后山石亭。 晨光熹微,露珠在草葉上滾動。石桌上,兩張詩箋靜靜并排。
崔琰的目光緊緊鎖在明月帶來的詩上,指尖輕輕拂過墨跡未干的字句:
“深閨鎖清影,倦看錦云妝。 詩書聊自遣,弦冷意難張。 忽聞谷中曲,如聆鳳求凰。 愿為松間月,長伴幽蘭香?!?/p>
“愿為松間月,長伴幽蘭香……”崔琰低聲吟誦,每一個字都仿佛敲在他心上,激蕩起洶涌的浪潮。他猛地抬頭,眼中燃燒著熾熱的光芒,那份克制已久的情感再也無法隱藏:“明姑娘,此詩……此情……崔琰何德何能?”
明月被他灼熱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亂,臉頰飛紅,急忙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公子《幽蘭》在前,明月不過是……和詩一首,聊表心跡?!彼穆曇艏毴粑脜龋瑓s清晰地傳遞著心意。
“不,這絕非尋常和詩!”崔琰上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空氣仿佛都變得稀薄起來。他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蘭草清香,混合著少女特有的馨甜。“明月,”他第一次喚了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飽含情愫,“我的心意,正如詩中所言。此生愿為松間月,只照幽蘭,長伴卿側(cè)!”
這近乎直白的告白,讓明月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隨即又狂跳起來。巨大的喜悅與同樣巨大的恐懼交織著沖擊著她。她抬起水光瀲滟的眸子,看著眼前這個豐神俊朗、眼神真摯的男子,幾乎要沉溺其中。
“可是公子……”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們……門第有別,家父與令尊……”
“我知道!”崔琰急切地打斷她,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知道兩家在朝堂上的分歧。但我崔琰在此立誓,我對你的心意,與朝堂紛爭無關(guān)!我厭惡那些無休止的傾軋和算計!我心之所向,唯明月清風,詩酒文章,還有……眼前的你!”他再次向前一步,幾乎能感受到她微微急促的呼吸。
“崔公子……”明月被他話語中的堅定和深情震撼,心中筑起的防線在一點點崩塌。
“叫我崔琰!”他執(zhí)拗地要求,目光緊緊鎖住她,帶著一種不容逃避的力量,“明月,你告訴我,你心中……可也有我?”
石亭內(nèi)外一片寂靜,連風都仿佛停滯了。青桃背對著他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明月看著崔琰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期待和忐忑,看著他因緊張而微微抿緊的薄唇。山谷中的簫聲、緊握的手腕、交換的詩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心底那個早已呼之欲出的答案,終于沖破了所有的枷鎖和顧慮。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迎向他熾熱的目光,聲音雖輕,卻無比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有?!?/p>
這一個字,如同天籟,瞬間點亮了崔琰的世界。巨大的狂喜淹沒了他,他幾乎控制不住想要將她擁入懷中的沖動。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才勉強壓抑住那份悸動,眼中卻迸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嘴角揚起無法抑制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仿佛要將這巨大的幸??倘牍撬瑁坝心氵@一個字,刀山火海,崔琰也闖得!”
他迅速從懷中取出一支比上次更為精致的竹簫,簫尾系著一縷明黃色的流蘇穗子:“此簫隨我多年,今日贈予你。見它如見我?!彼帜贸鲆幻缎∏傻摹⒋蚰サ卯惓9饣乃赡爵⒆?,簪頭雕刻著一朵小小的、栩栩如生的蘭花,“這木簪是我親手所刻,雖不及玉簪名貴,卻是我的心血。待他日……待他日我能光明正大地為你簪上真正的玉簪。”
明月顫抖著雙手接過竹簫和木簪。竹簫溫潤,仿佛還帶著他的體溫;木簪質(zhì)樸,卻蘊含著最真摯的情意。她將這兩樣?xùn)|西緊緊抱在胸前,仿佛抱住了整個世界。她拔下自己發(fā)間一支普通的銀簪,遞給他:“此物雖陋,是我日常所用。也請公子……收好?!边@是她此刻身上唯一能回贈的信物。
崔琰鄭重地接過銀簪,如同接過稀世珍寶。
就在這情意繾綣、兩心相許的時刻,青桃?guī)е耷坏捏@呼如同驚雷般炸響:
“小姐!不好了!宮里……宮里貼出皇榜了!下月初五,為皇子選妃!五品以上官員適齡女兒,必須參選!老爺夫人……老爺夫人已經(jīng)知道了!”
轟!
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將石亭中旖旎溫暖的氣氛瞬間劈得粉碎!明月臉上的紅暈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血色盡失,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手中的竹簫和木簪險些掉落。
崔琰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臉色也瞬間變得鐵青,眼中燃起熊熊的怒火和難以置信的驚駭:“什么?!選妃?!下月初五?!”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殘酷!他們剛剛互表心意,命運就立刻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是真的!奴婢下山采買時親眼所見!榜文貼得滿城都是!府里……府里已經(jīng)炸開鍋了!夫人高興得直念佛,老爺……老爺讓您立刻回去!”青桃急得眼淚直掉。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明月。入宮?成為某個皇子的妃子?從此鎖在深宮高墻之內(nèi)?與眼前這個剛剛確認了心意的人永隔天涯?不!絕不!
“不……我不要……”明月?lián)u著頭,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淚水,她下意識地緊緊抓住崔琰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崔琰……我不要去選妃……”
崔琰感受到她指尖傳來的冰冷和顫抖,心如刀絞。他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也仿佛要將她牢牢抓住,不容命運奪走。他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一個近乎瘋狂、離經(jīng)叛道的念頭瞬間成型!
“明月,看著我!”他迫使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孤勇,“你信我嗎?”
“我信!”明月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崔琰眼神銳利如刀,“跟我走!我們離開京城!離開這樊籠!天大地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我崔琰,此生定不負你!”
私奔!
這兩個字如同巨石投入明月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巨大的誘惑與同樣巨大的恐懼將她撕扯。逃離?放棄家族?放棄父母?背上不孝和私奔的污名?從此隱姓埋名,顛沛流離?
“不……不行!”巨大的恐懼最終壓過了沖動,明月猛地掙脫了他的手,踉蹌著后退幾步,淚如雨下,“我不能……不能連累父母!明家會因我蒙羞,甚至……甚至獲罪!崔家也不會放過我們!崔琰,我們……我們逃不掉的!”家族的榮辱、父母的安危,像沉重的枷鎖,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她可以不顧自己的名聲,卻不能不顧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
崔琰看著她眼中的痛苦和絕望,看著她被責任壓垮的脆弱肩膀,心如刀割。他明白她的顧慮,那同樣是他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私奔的后果,兩個家族都可能萬劫不復(fù)!尤其是明月,一個弱女子,將承受最大的罵名和風險。
無力感和滔天的憤怒幾乎將他吞噬。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石柱上,指關(guān)節(jié)瞬間滲出血絲!
“為什么?!為什么老天如此作弄!”他低吼著,聲音嘶啞,充滿了不甘和悲憤。
暮色四合,山風漸冷。
青桃已經(jīng)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小姐!真的不能再耽擱了!老爺夫人派人出來尋就糟了!”
明月看著崔琰流血的手,心痛如絞。她掏出手帕,想上前為他包扎,卻又不敢再靠近。巨大的絕望籠罩著兩人。
“明月……”崔琰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悲涼,“你……回去吧?!?/p>
明月猛地抬頭看他,眼中滿是痛楚。
“我不能讓你背上不孝的罪名,更不能讓你家族因我而傾覆?!贝掮D難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在剜自己的心,“但是!”他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和堅定,“你記?。∥掖掮男囊?,此生不變!若命運真要將你我分開……”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刻入骨髓:
“生當長相思,死亦永相憶!此情天地鑒,明月可為證!”
明月渾身一震,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她看著眼前這個在暮色中挺拔如松、眼神卻盛滿破碎星光的男子,心中那份刻骨的愛戀與絕望的痛楚交織到極致。她也上前一步,用盡全身的力氣,清晰而堅定地回應(yīng):
“生當長相思,死亦永相憶!此情天地鑒,崔琰可為憑!”
誓言在山谷中回蕩,帶著泣血的決絕。
崔琰猛地從懷中掏出那支明月回贈的普通銀簪,又從自己發(fā)髻上拔下一根烏木發(fā)簪。他將兩根簪子并在一起,用力一折!銀簪和烏木簪應(yīng)聲而斷!
“簪斷情不斷!”他將斷成兩截的銀簪(屬于明月的那部分)遞還給她,自己緊緊握住那截斷掉的烏木簪(屬于他的那部分)和明月贈予的銀簪,“以此為誓!若違此誓,天地共誅!”
明月顫抖著接過那半截冰冷的銀簪,如同接過半顆破碎的心。她看著崔琰,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和絕望。她忽然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巧剪刀(閨中女子常備以修剪花枝或線頭),在崔琰驚愕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剪下自己一縷青絲!
“結(jié)發(fā)為盟!”她將帶著體溫的青絲塞入崔琰手中,“崔琰,無論前路如何,明月……此生無悔!”
崔琰緊緊握住那縷柔軟的青絲,如同握住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也握住了沉甸甸的承諾和無盡的悲涼。他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容顏刻進靈魂深處。
“小姐!”青桃的催促聲帶著哭腔,如同最后的喪鐘。
明月最后深深地看了崔琰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和無盡的眷戀。她猛地轉(zhuǎn)身,拉起青桃,頭也不回地沖下山去,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唯有那斷簪的冰涼和袖中竹簫、木簪的存在,提醒著她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夢境。
崔琰孤身一人站在空寂的石亭中,手中緊握著斷簪和青絲,指節(jié)上的血跡早已干涸。暮色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孤獨而蒼涼。山風嗚咽,仿佛在為這對剛剛互許終身卻又被無情拆散的戀人悲鳴。
“明月……等我。” 他對著她消失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眼中燃起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我定會找到辦法!一定!”
然而,命運的殘酷遠比他想象的更快。
當崔琰帶著一身暮色和滿心沉痛回到肅穆森嚴的鎮(zhèn)北將軍府時,迎接他的不是溫暖的燈火,而是父親崔巍那張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
崔巍端坐在正廳主位,手邊放著一杯早已冷掉的茶。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鎖定了兒子臉上尚未完全收斂的復(fù)雜情緒(悲傷、憤怒、決絕),以及……他指間纏繞的那一縷明顯不屬于他的、女子的烏黑青絲!
“跪下!”崔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壓,瞬間凍結(jié)了整個大廳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