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睡眠混沌而淺薄,如同漂浮在冰冷粘稠的油面上。
宋臨川的手臂像一道沉重的鐵箍,橫亙在腰間,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和灼人的體溫。宋照野僵直地躺著,睜著眼,望著頭頂天花板上模糊的、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幾何陰影輪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宋臨川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與消毒水混合的氣息,像無數(shù)冰冷的蛇鉆進(jìn)肺腑,纏繞窒息。
窗外,沉沉的夜色無邊無際,濃得化不開。后花園的輪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夜風(fēng)掠過樹梢的沙沙聲,如同某種遙遠(yuǎn)而自由的嘆息。那無邊的黑暗,此刻在他眼中,卻比這間奢華冰冷的房間更令人向往。那是未知,卻也意味著逃離這窒息牢籠的唯一可能。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緊繃中終于潰散,墜入一片光怪陸離、充滿粘稠血腥和冰冷池水的夢境碎片里。
再睜開眼時,身旁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
冰冷的床單觸感瞬間將他拉回現(xiàn)實。宋照野猛地坐起,環(huán)顧四周。偌大的、色調(diào)冰冷的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諝饫锬枪蓪儆谒闻R川的獨特壓迫感似乎淡了些,卻依舊無處不在,如同幽靈般盤踞在每一個角落。
他迅速下床,走進(jìn)同樣冰冷整潔、設(shè)備齊全的浴室。冷水潑在臉上,試圖澆滅昨夜殘留的屈辱和混亂。鏡子里的人,左頰上那片透明的防水藥貼清晰可見,覆蓋著下方依舊隱隱作痛的腫脹。嘴角的破皮已經(jīng)結(jié)痂,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那雙曾經(jīng)努力維持溫順無害的眼睛深處,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疲憊和一絲被強行壓下的、尖銳的恨意。
換好衣服,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涌的情緒,重新戴上那副溫順的、無可挑剔的“宋照野”面具,推門下樓。
餐廳里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默。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過分明亮的光線,將長條餐桌旁每個人的表情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無處遁形。
宋振華坐在主位,臉色陰沉,面前的咖啡杯冒著微弱的熱氣,他卻一口未動,只是用指節(jié)一下下敲擊著光潔的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顧婉如坐在他右手邊,臉色依舊帶著點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顯然昨夜也沒睡好。她正小心翼翼地用銀質(zhì)小勺攪動著面前的燕窩粥,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神不寧。
宋臨川坐在宋振華的左手邊。他換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裝,白襯衫領(lǐng)口扣得一絲不茍,正慢條斯理地切著盤中的煎蛋。動作優(yōu)雅精準(zhǔn),刀叉碰撞瓷盤發(fā)出細(xì)微的輕響,在壓抑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石膏面具,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睫下,偶爾掠過的目光深沉得令人心悸。
而顧婉如旁邊的位置,坐著宋生暉。他低著頭,肩膀微微縮著,幾乎要把臉埋進(jìn)面前的牛奶杯里。那只纏著嶄新紗布的手臂僵硬地放在桌下,露出的手指緊緊攥著膝蓋上的餐巾布,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他整個人的姿態(tài)都透著一股驚弓之鳥般的瑟縮,顯然昨夜宋臨川那冰冷的威壓和那句“手廢了嗎”的威脅,徹底擊潰了他那點可憐的演技和剛剛萌生的得意。
宋照野的腳步在餐廳入口處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諝饫锏牡蜌鈮合裾吵淼哪z水,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滯澀。他走到自己的位置——宋臨川旁邊的空位前,臉上適時地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歉意的溫順笑容,聲音清晰平穩(wěn):
“爸,媽,大哥,弟弟,早上好?!?/p>
顧婉如抬起頭,看到是他,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眼神卻復(fù)雜地在他貼著藥貼的臉頰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殘留的責(zé)備和更多的、不知如何處理的尷尬:“小野來了?快坐下吃早餐吧?!?/p>
宋振華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敲擊桌面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他,帶著審視和昨夜未消的余怒,最終又落回面前的咖啡杯上,并未多言。有宋臨川這座冰山坐鎮(zhèn),他顯然也收斂了脾氣。
宋生暉更是連頭都沒敢抬,只是身體幾不可察地又縮了縮。
宋照野拉開椅子,正要落座。
這時,宋臨川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他并未轉(zhuǎn)頭看宋照野,只是極其自然地拿起手邊一個干凈的骨瓷碟子。碟子里,是他剛剛親手抹好黃油和果醬、烤得金黃酥脆的吐司,切成了整齊的小塊。他拿起碟子放在了宋照野面前的桌面上。
動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呼吸。
整個餐廳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又凝固了幾分。
顧婉如攪動燕窩粥的動作徹底停住,愕然地看著這一幕。宋振華敲擊桌面的手指也僵在半空,眼神復(fù)雜地在宋臨川和宋照野之間來回掃視。
而一直低著頭的宋生暉,此刻猛地抬起了頭!他臉上殘留的驚懼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嫉妒和屈辱的強烈情緒取代!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放在宋照野面前的、裝著精致吐司的碟子上!
就在宋照野下樓前的幾分鐘,他也曾試圖拉開宋臨川旁邊的椅子,想坐得離這位氣勢迫人的大哥近一點,試圖討好,試圖融入這個家庭真正的權(quán)力中心。他臉上堆著小心翼翼的笑容,手剛碰到椅背——
“誰允許你坐這里?”
宋臨川的聲音不高,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驅(qū)逐,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他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動彈不得,臉上血色盡褪。
最后,是顧婉如帶著一絲慌亂和心疼地解圍:“小暉,來,坐媽媽旁邊吧?!?他才如同大赦,幾乎是逃也似的坐到了顧婉如身邊。
他以為,這不過是宋臨川的規(guī)矩,等著看宋照野這個冒牌貨去坐時,遭到同樣的、甚至更嚴(yán)厲的呵斥。
可結(jié)果呢?
宋照野不僅理所當(dāng)然地坐下了,宋臨川不僅沒有呵斥,甚至還親手把自己弄好的早餐遞給了他!那份從容,那份自然,那份……無聲的、昭然若揭的偏愛和占有!
憑什么?!宋生暉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憑什么這個冒牌貨能得到這種待遇?自己才是宋家真正的血脈!憑什么他要像個局外人一樣縮在角落,看著那個鳩占鵲巢的人被如此特殊對待?!
宋照野自然也感受到了宋生暉那幾乎要將他燒穿的目光。他垂著眼睫,看著面前那碟精致得有些過分的吐司,胃里一陣翻騰。
但他不能拒絕。在宋臨川的目光下,在父母復(fù)雜的注視下,他只能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塊吐司,送入口中。面上還要說著:“謝謝,大哥。”
宋臨川看著他順從地吃下自己準(zhǔn)備的食物,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滿意的神色。他沒再說話,重新拿起自己的刀叉,姿態(tài)優(yōu)雅地繼續(xù)享用他的早餐。仿佛剛才那無聲的宣告,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動作。
餐廳里只剩下餐具偶爾碰撞的輕響,以及一種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顧婉如食不知味,宋振華眉頭緊鎖,宋生暉低著頭,眼神陰鷙地盯著自己面前幾乎沒動的食物,胸膛起伏。
直到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宋臨川用餐巾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角,才再次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媽,你打算今后讓小野住哪?總不能讓他在客房一直住下去吧?”
顧婉如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宋臨川會突然關(guān)心起這個。她立刻放下勺子,臉上堆起笑容,帶著點急切地解釋:“啊,這個……我正想跟你說呢臨川,昨天太匆忙了,沒來得及收拾。我馬上就讓張管家?guī)巳グ讶龢菛|邊那間陽光最好的客房收拾出來!那房間朝向好,也寬敞,給小野住正好!今天就……”
“不用麻煩了。” 宋臨川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終結(jié)感。他身體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在宋照野瞬間僵硬的側(cè)臉上,薄唇輕啟,吐出的字句清晰而冰冷,如同法官的最終宣判:
“這樣吧。小野之后,就住我的房間,和我睡。”
宋照野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不需要!” 宋照野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椅子腿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他胸口劇烈起伏,臉上那副溫順的面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出現(xiàn)了清晰的裂痕,聲音因為極致的抗拒和恐懼而微微發(fā)顫,“我自己有地方住!不用麻煩大哥!”
“小野!” 宋振華的呵斥聲如同驚雷般炸響!他被宋照野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抗驚得臉色鐵青指著宋照野怒喝道,“坐下!怎么跟你大哥說話的!”
宋臨川的反應(yīng)卻截然不同。
他看著宋照野因憤怒和恐懼而微微發(fā)紅的眼眶,看著他因為激動而起伏的胸膛,看著他臉上那副完美面具終于碎裂后露出的真實抗拒……這一切,非但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愉悅的弧度。
他甚至還低低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餐廳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嘲弄。
“小野,你昨晚上……在我那里,不是睡得……挺好的嗎?”
“大哥的房間我怎么能住!我住其他房間就好!不勞大哥費心!” 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強烈的窒息感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與其住進(jìn)那個蛇窟,他寧愿立刻被宋振華趕出家門!
宋振華的怒火被宋臨川那聲低笑和意味不明的話語澆滅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忌憚和無力。他看著自己大兒子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帶著冰冷興味看著宋照野的眼睛,他太了解宋臨川了,那種眼神……意味著他盯上的東西,絕不會放手。任何反抗,只會招致更徹底的碾壓。
他疲憊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揮了揮手,聲音沉郁而無力,像是在這場無聲的角力中徹底敗下陣來:
“行了!就這樣吧!按臨川說的辦!”
一錘定音。
宋照野僵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宋生暉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底的震驚和恐懼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終于無比清晰地認(rèn)識到,在這個家里,真正的掌控者是誰。連父母都要看宋臨川的臉色!而宋照野……這個他以為可以輕易踩在腳下的冒牌貨,竟然被宋臨川如此特殊地保護(hù)。
宋振華似乎急于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氣氛,匆匆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起身宣布:“公司還有會,我先走了。生暉的入學(xué)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和小野一個學(xué)校,同年級不同班。你們倆……好好相處?!?/p>
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餐廳。
宋臨川也隨之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裝袖口,目光最后落在宋照野蒼白僵硬的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晚上我回來之前,把你的東西搬過去?!?/p>
顧婉如看著丈夫和長子相繼離開,氣氛更加尷尬。她看著宋生暉纏著紗布的手臂,心疼和愧疚再次涌上心頭,強打起精神,臉上堆起溫柔的笑:“小暉,媽媽今天難得休息,陪你去商場逛逛好不好?買點開學(xué)要用的東西,衣服、文具、新手機(jī)……你喜歡什么就買什么!”
宋生暉立刻收起眼底的陰霾,換上一副受寵若驚又帶著點怯怯的歡喜表情:“真的嗎?媽……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媽媽高興還來不及呢!” 顧婉如連忙擺手,拉著宋生暉起身,像是要逃離這個讓她不適的空間,又像是急于補償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兒子,“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 她甚至沒有再看宋照野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團(tuán)礙眼的空氣。
餐廳里,瞬間只剩下宋照野一個人。
他維持著僵硬的坐姿,一動不動。
逃離。
這個念頭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而強烈地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被趕出去!必須被徹底地、不容置疑地趕出宋家!
宋振華和顧婉如的愧疚和補償,在宋臨川這座大山面前不堪一擊。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金屬被強行扭曲變形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餐廳里,異常清晰地響起。
銀質(zhì)的、原本線條流暢優(yōu)美的勺子,在他不斷加力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下,如同柔軟的橡皮泥一般,被一點點、不容抗拒地……掰彎了。
扭曲成一個怪異而猙獰的角度。
如同他此刻被徹底扭曲、禁錮的人生。
宋生暉……
宋照野松開手,那柄被掰彎的勺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精致的骨瓷盤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他站起身,臉上所有的情緒瞬間收斂,重新變回那個溫順、蒼白、帶著一點憂郁氣質(zhì)的宋家小少爺。他繞過狼藉的餐桌,步伐平穩(wěn)地走出餐廳,走向玄關(guān)。
“王叔,” 他對著等候的司機(jī),聲音平靜無波,
“送我去學(xué)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