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一場由秦王秦昭舉辦的賞花宴,遍請京中貴胄。沈玉顏的禁足令被解除,顯然沈宏不希望在這個彰顯身份的場合缺席嫡女。而蘇芷,也被要求一同前往,沈宏的意思是讓她“見見世面”。
馬車里,沈玉顏穿著最新裁制的浮光錦衣裙,戴著整套紅寶石頭面,華麗得刺眼。她斜睨著只穿著一身淡青色衣裙、未施粉黛卻越發(fā)顯得清麗脫俗的蘇芷,嗤笑道:“土包子就是土包子,穿龍袍也不像太子。待會兒到了地方,可別給我沈家丟人現(xiàn)眼!”
蘇芷只是垂著眼,輕輕“嗯”了一聲,仿佛逆來順受。沈玉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氣悶。
秦王府邸氣象恢宏,賓客如云。沈玉顏一出現(xiàn),立刻就被一群相熟的貴女圍住了,如同眾星捧月。她刻意提高了音量,享受著眾人的吹捧,目光卻時不時挑釁地瞟向獨自站在一株海棠樹下的蘇芷。
“玉顏姐姐,聽說你那個新認回來的妹妹,就是從那個……那個蘇城災荒地回來的?”吏部尚書家的二小姐用手帕捂著嘴,眼睛卻好奇地往蘇芷那邊瞟。
“是啊,”沈玉顏撥弄著鬢邊新得的赤金點翠步搖,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你們是沒親眼見到,那邊真是人間地獄,餓瘋了的人什么都吃,樹皮、泥土,聽說還有易子而食的呢!”她的話引來一片驚恐又興奮的抽氣聲。
“天哪!那……那你妹妹她有沒有……”另一個貴女欲言又止,意思卻很明顯。
沈玉顏嬌俏地翻了個白眼:“這我哪兒知道?不過嘛,看她那瘦骨嶙峋、一臉晦氣的樣子,估計也沒啥能下口的?!笨瘫〉耐嫘σ眯〗銈円魂噳阂值膵尚?。
“還是玉顏姐姐厲害,親自去賑災,還被陛下封為‘食飲女官’呢!快跟我們說說賑災的事兒吧!”有人奉承道。
沈玉顏立刻來了精神,揚起下巴,仿佛真的做了什么豐功偉業(yè):“其實也沒什么,就是略懂一些飲食調養(yǎng)之道罷了。陛下仁德,厚愛于我。要說這飲食之事,關鍵就在于營養(yǎng)均衡,葷素搭配……”
她滔滔不絕地開始兜售她的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理論,仿佛那不是災荒現(xiàn)場,而是她的健康講座課堂。
“……那些災民才不懂這些呢,看見糧食就跟餓狗撲食一樣,毫無體統(tǒng)?!彼Z氣輕蔑,忽然話鋒一轉,帶著一種分享趣事的口吻,“我剛到蘇城那天就碰見個特別可笑的,一個做姐姐的,自己把求來的賑濟吃得肚子滾圓,卻給她那病得快死的妹妹喂餿了的粥!我的天,那玩意兒是人吃的嗎?吃了不得食物中毒?幸虧我及時發(fā)現(xiàn)阻止了,不然那小女孩死得更快!”
她說得眉飛色舞,全然沒注意周圍一些真正知書識禮的夫人小姐微微蹙起的眉頭。
“可惜啊,”沈玉顏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那小女孩最后還是感染瘟疫死了。真是攤上個惡毒的姐姐,可憐哦……”
眾人又是一陣唏噓,紛紛夸贊沈玉顏善良仁心,譴責那個“惡毒”的姐姐。
蘇芷站在不遠處,將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她面無表情,只是端著一杯清茶,指尖用力到泛白。沈玉顏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她血淋淋的心口上再捅一刀,然后用刀絞磨。月娘的死,成了她口中輕飄飄的趣談和標榜自己善良的工具!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卻帶著明顯怒意的童聲突然響起:
“哦?照沈小姐這么說,本公主被奸人擄掠,流落災荒之地時,別說餿粥,就是草根樹皮、發(fā)霉的餅子都啃過,是不是也算沈小姐口中的‘餓狗’,也是眾位眼中卑賤該死之人了?!”
人群嘩然分開,只見七公主秦沅(阿沅)穿著一身宮裝,小臉繃得緊緊的,在嬤嬤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她雖然年紀小,但天家威儀已然初顯,此刻正怒視著沈玉顏。
沈玉顏的臉瞬間煞白,她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小公主會突然出現(xiàn),還說出這番話!她慌忙擺手:“公主殿下誤會了!臣女不是這個意思,臣女是說那些……”
“不是這個意思?”蘇芷忽然開口了。她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她緩步走上前,對著秦沅微微行禮,然后看向沈玉顏,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姐姐賑災有功,救人性命,妹妹深感佩服。”她先輕輕捧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只是,妹妹與……與家中婢女逃難之時,一路所見,饑民嗷嗷待哺,但求一粟而不得,并未聽聞何處有‘葷素搭配’的言論能救人性命。反倒是……”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神色各異的眾人,聲音沉了下去,“反倒是聽聞,有些地方官員,為了克扣貪污所剩無幾的賑災銀兩,便謊稱災民身染瘟疫,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然后將整村整鎮(zhèn)的百姓,無論老幼病殘,盡數(shù)驅趕至一處……活活燒死,以絕后患?!?/p>
她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千層浪!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臉色大變。這種事,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耳聞,但誰敢在這等場合公然說出來?!
“姐姐,”蘇芷看向臉色慘白、冷汗直流的沈玉顏,語氣依舊輕柔,卻字字誅心,“你說,他們如此喪盡天良,是奉了誰的命呢?又是誰……給了他們這么大的膽子呢?”
暗示的矛頭,直指主持賑災的沈家!
沈玉顏徹底慌了,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沈夫人(嫡母)反應快,趕緊出來打圓場,聲音發(fā)顫:“錦書!休得胡言!底下官員陽奉陰違,貪贓枉法之事豈是我等內宅婦人可以妄議的!快給公主和各位賠罪!”
場面一時極度尷尬。
秦沅卻冷哼一聲,小臉依舊緊繃:“沈夫人不必急著請罪。本公主今日聽眾人夸贊沈小姐良善,心系百姓,甚為感動。如今南方災情雖緩,但百廢待興,百姓依舊困苦。不如就由本宮帶頭,在此為災民募捐如何?既是沈小姐引發(fā)的善念,便由沈小姐次之,此后各位夫人小姐所捐,需是前一位捐贈者的兩倍,以此類推,方能顯我等效仿沈小姐‘良善’之決心,如何?”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精彩紛呈!
好狠的一招!這是要把沈玉顏和所有附和吹捧她的人架在火上烤!捐,倍數(shù)增長下去很快就是天文數(shù)字,誰家不肉疼?不捐,豈不是當場自打嘴巴,承認自己并非良善之人?
沈玉顏的臉已經不能用白來形容了,簡直是面無人色。她最愛錢,讓她捐錢等于割她的肉!
就在眾人猶豫之際,蘇芷第一個站了出來,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一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荷包,放在太監(jiān)端來的托盤上:“公主大義,臣女愿跟隨,盡綿薄之力?!崩锩媸撬齼H有的幾件不值錢的小首飾和一點散碎銀子,但姿態(tài)十足。
有了她帶頭,幾位原本就想巴結公主或者看不慣沈玉顏的貴女也紛紛站了出來。
“臣女愿捐?!?/p>
“臣女也愿?!?/p>
托盤里的銀錢和首飾迅速增加,記錄的太監(jiān)高聲報數(shù):“李小姐捐銀五十兩,下一位需捐百兩!”
“王小姐捐珠花一對,折銀百二十兩,下一位需捐二百四十兩!”
……
數(shù)字翻倍的速度快得驚人,轉眼間就攀升到了數(shù)千兩!沈玉顏完全懵了,她腦子里那點數(shù)學根本算不過來,只覺得心跳加速,頭暈眼花。
“怎么……怎么就這么多了?!”她失聲叫道,聲音都變了調。
周圍立刻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一位素來與沈家不睦的侯夫人涼涼地道:“沈小姐這‘食飲女官’莫非連數(shù)算都不通?后者需是前者兩倍,這可不就是這么多了?若是捐不起,趁早言明,也免得后面諸位為難?!?/p>
沈玉顏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羞憤交加。沈夫人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額角冒汗。最終,在母親幾乎要殺人的目光逼視下,沈玉顏才哆哆嗦嗦地、極其不情愿地拽下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繡工精美的荷包,從里面掏出一大疊銀票,看面額,足足有數(shù)千兩!她肉痛無比地扔進托盤里。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嗤笑聲更大了,只是更加隱蔽。真正的清流門第貴女,誰會隨身帶著這么多現(xiàn)銀銀票?都是記下份額,日后府中派人送去。沈玉顏這做派,活脫脫一個暴發(fā)戶,滿身銅臭氣!沈家的臉面今天算是被她丟盡了!
沈玉顏再也待不下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正好這時,她的貼身侍女匆匆過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沈玉顏先是驚訝,隨即臉上露出了得意又解氣的神色,仿佛終于抓住了蘇芷什么把柄。
她狠狠瞪了蘇芷一眼,壓低聲音,帶著惡毒的快意:“蘇錦書!你別得意!半月后入宮,我等著看你的好戲!看你能囂張到幾時!”
放完狠話,她便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狼狽地拉著母親匆匆離去。
蘇芷卻并未看她離開的方向。她的目光,越過紛雜的人群,投向了不遠處湖邊的一座涼亭。
亭中,一個身著玄色蟒袍的男子負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目光正遙遙落在她的身上。正是秦王秦昭。
他的眼神深邃復雜,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極淡的欣賞。
蘇芷的心微微一顫。她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恐怕都落入了這位權勢赫赫的親王眼中。
賞花宴不歡而散。回府的馬車上,沈玉顏陰沉著臉,一路無話,只用眼刀一下下剜著蘇芷。蘇芷閉目養(yǎng)神,全然不理。
當夜,蘇芷正準備歇下,窗戶卻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叩響。
她心中一凜,警惕地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窗外站著的,竟是秦王秦昭的心腹侍衛(wèi),遞進來一張卷著的紙條。
蘇芷接過,展開,上面只有鐵畫銀鉤的兩個字:“子時,后園假山?!?/p>
她的心跳驟然加速。秦王竟如此大膽,深夜?jié)撊胂喔?/p>
子時,萬籟俱寂。蘇芷披上深色斗篷,悄無聲息地來到后園約定的假山深處。
月光下,秦昭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等在那里。
“王爺?!碧K芷低聲行禮,心中忐忑。
秦昭轉過身,月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眼神銳利如鷹隼,直直射向她:“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p>
蘇芷垂眸:“臣女不知王爺所指何事?!?/p>
“不必裝傻?!鼻卣训穆曇舻统晾滟吧蛴耦伌棱g,沈宏貪婪,賑災之事漏洞百出,貪腐橫行,本王早已查明。你所言‘活燒災民’之事,確有其實,并非虛言?!?/p>
蘇芷心中一震,抬頭看他。
“你救下阿沅,于本王有恩。”秦昭繼續(xù)道,語氣沒有任何溫度,“阿沅在宮中的處境,比你想象得更艱難。父皇他……年事已高,有時行事……有悖倫常?!彼f得含蓄,但蘇芷瞬間想起了阿沅身上的傷痕和那夜的恐懼,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沈宏送你入宮,意在操控你,作為他窺探圣意、甚至控制阿沅的棋子?!鼻卣训哪抗夥路鹉芏创┤诵模氨就蹩梢詭湍??!?/p>
“王爺想要什么?”蘇芷直接問道,聲音冷靜得出奇。她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秦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強大的壓迫感,冰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直視他深邃的眼眸。
他的指尖帶著夜風的涼意,薄唇開合,吐出的話語卻讓蘇芷如墜冰窟:
“本王要你,順從沈宏之意,入宮?!?/p>
蘇芷的瞳孔驟然收縮!入宮?伺候那個年紀足以做她祖父、且對幼女有變態(tài)欲望的老皇帝?!
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和眼中抑制不住的恐懼,秦昭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冰冷的決絕:“只有入宮,你才能就近保護阿沅。只有得到父皇的寵幸,你才有權力和資本,去報復你想報復的人。沈玉顏,沈宏,一個都跑不了?!?/p>
他松開手,仿佛剛才的觸碰只是幻覺:“這是一條荊棘之路,或許有去無回。你可以拒絕,本王會給你一筆錢,送你和你救下的婢女離開京城,安穩(wěn)度日。但你的仇,此生休想再報。”
月光灑在兩人身上,一片清冷。
蘇芷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和巨大的掙扎。入宮,意味著踏入世界上最骯臟、最危險的地方,意味著可能要承受無法想象的屈辱。離開,可以茍活,但月娘的死,自己所受的屈辱,都將沉入海底,永無昭雪之日。
良久,她緩緩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血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駭人,里面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她看著秦昭,聲音嘶啞卻堅定無比:
“奴一無所有,唯有一條命,能夠搏上一搏?!?/p>
“好?!鼻卣蜒壑薪K于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贊賞的情緒,“記住你的選擇。宮內自有本王的人接應?;钕氯ィ鹊奖就趸鼐┲??!?/p>
說完,他身形一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蘇芷獨自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全身冰冷,心臟卻因為那個艱難而瘋狂的決定,劇烈地跳動著。
復仇之路,正式開啟。而她選擇踏上的,是通往地獄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