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片水花。
張伯遠(yuǎn)身上的官袍浸透了雨水和泥濘,他一把拽住許昭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跟我來!”
他沒有去正堂,而是拖著許昭穿過回廊,一腳踹開了自己書房的門。
屋里彌漫著一股昂貴熏香和潮濕木頭混合的味道。
張伯遠(yuǎn)松開手,反身關(guān)上門,將外面越來越大的雨聲隔絕了部分。
他死死盯著許昭,眼里的血絲比昨夜更密。
“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聲音嘶啞,“別跟我提什么夜觀天象,那套鬼話騙不了我!”
許昭整理了一下被抓皺的衣袖,動作不急不緩。
“縣尊此言差矣?!彼瓜卵酆煟粗孛嫔媳粡埐h(yuǎn)帶進(jìn)來的泥水印子,“小吏所為,皆為陽翟百姓,為縣尊分憂?!?/p>
他抬起頭,語氣平靜無波。
“城南倉地勢低洼,年久失修,小吏人微言輕,只能用此下策,逼縣尊親眼一見。如今大雨已至,若不及時搶救,三千石官糧一旦盡毀,朝廷怪罪下來……”
他沒有說下去,但每個字都像針,扎在張伯遠(yuǎn)最脆弱的神經(jīng)上。
“你!”張伯遠(yuǎn)氣得發(fā)抖,卻無力反駁。
“小吏還聽說,前幾日,城南倉似乎有些異動?!痹S昭的聲音放得更輕了,“有車馬頻繁出入,不知是運(yùn)走了什么。”
張伯遠(yuǎn)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明白了,許昭什么都知道。
這場雨,這個局,就是沖著他來的。
他癱坐在椅子上,官帽都歪了。
半晌,他抬起頭,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你有什么辦法?”
“請縣尊授予小吏調(diào)度之權(quán)?!痹S昭拱手,“小吏愿立下軍令狀,親往城南倉,組織人手搶運(yùn)糧食。能保住一石是一石?!?/p>
張伯遠(yuǎn)看著他,像在看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他沒有選擇。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鐵質(zhì)腰牌,扔在案上。
“這是縣署的調(diào)度令,見此令如見我。我再派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張彪帶人去幫你。”
張伯預(yù)暗里盤算著,讓張彪去,至少能看著許昭,順便想辦法把那五百石的虧空在混亂中抹平。
許昭拾起那塊尚有余溫的鐵牌,揣進(jìn)懷里。
“多謝縣尊?!?/p>
他轉(zhuǎn)身出門,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他臉上。
他知道,甕已備好,鱉也該入甕了。
城南倉外已是一片汪洋。
暴雨如注,砸在糧倉的屋頂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倉墻上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縫,泥水正從縫隙里汩汩滲出。
趙四娘和阿竹早已帶著幾十個流民等在這里,他們手里拿著許昭讓丟掉玉佩換來的油布,卻不知該從何下手。
“許鄉(xiāng)正來了!”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
許昭踏著泥水走來,他舉起手中的鐵牌。
“奉縣尊之命,搶救官糧!所有人聽我號令,青壯上房頂鋪油布,婦孺搬運(yùn)干草墊高地勢!快!”
他的聲音不大,卻在轟鳴的雨聲中異常清晰。
混亂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動起來。
就在這時,張彪帶著十幾個打手也趕到了。
“都他娘的給老子滾開!”他一腳踹開一個正在搬草的流民,囂張地走到許昭面前,“這里我說了算!許昭,你一個戴罪之身,也配指揮?”
許昭冷冷地看著他:“我奉縣尊之令,手持調(diào)度令,你若不服,可以去問縣尊?!?/p>
張彪臉色一僵,他沒想到叔父會把調(diào)度令給許昭。
他正要發(fā)作,只聽“轟隆”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驚恐地望向糧倉。
西側(cè)的倉墻,在雨水的不斷沖刷下,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塌。
渾濁的泥水裹挾著發(fā)黃的米粒,如山洪般傾瀉而出。
婦孺的尖叫聲,男人的驚呼聲,混雜在雷鳴雨聲之中。
張彪的臉?biāo)查g血色盡失。
完了。
他只想著如何壓制許昭,卻忘了這倉是真的要塌。
糧食被沖出來,虧空就再也藏不住了!
許昭卻在墻塌的瞬間,對人群大喊:“不要亂!快,用麻袋裝填泥土,堵住缺口!”
他第一個沖進(jìn)及膝的泥水里,扛起一個空麻袋。
眾人被他的行動感染,也紛紛沖入雨中搶救。
混亂中,阿竹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這是什么?”
她從沖垮的墻基下的爛泥里,撿起一截泡得發(fā)脹的紅綢帶,上面還系著個結(jié)。
“這……這不是王記糧行二掌柜系的腰帶嗎?”人群里有人認(rèn)了出來。
張彪的心跳漏了一拍。
許昭涉水走過來,接過那截紅綢帶,又指著被沖刷出來的地基。
“諸位鄉(xiāng)親請看!”他聲音蓋過雨聲,“官倉記錄在冊三千石米,如今倉塌,流出的米,可有三千石之?dāng)?shù)?!”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片狼藉。
即便被泥水沖刷,也能看出,那糧食的量,遠(yuǎn)沒有想象中那么多。
在場的多是窮苦百姓,對糧食的數(shù)量最是敏感。
一看便知,這倉里,早就空了大半。
“糧呢?我們的救命糧去哪兒了?!”
“定是被人偷了!”
憤怒的吼聲此起彼伏。
許昭緩緩轉(zhuǎn)身,直面臉色慘白的張彪。
“張公子,你負(fù)責(zé)城南倉的守衛(wèi)。如今倉塌糧失,數(shù)千石官糧不知所蹤。”
他舉起那截紅綢帶,聲音冷得像冰。
“你,該給陽翟的百姓一個交代?!?/p>
“不……不是我!”張彪徹底慌了,語無倫次,“是……是米自己被水沖走了!”
“沖走了?”許昭冷笑,“那這王記糧行的腰帶,為何會出現(xiàn)在官倉的地基之下?!”
人群的怒火被徹底點(diǎn)燃,他們一步步圍向張彪。
就在這時,張伯遠(yuǎn)也帶著差役趕到了現(xiàn)場。
他看著眼前的慘狀,看著憤怒的民眾和被圍在中間的侄子,雙腿一軟,險(xiǎn)些栽倒。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為了自保,他必須棄車保帥。
“來人!”張伯遠(yuǎn)的聲音在雨中發(fā)顫,“張彪玩忽職守,致使官糧損毀,罪證確鑿!給我拿下,打入大牢,聽候發(fā)落!”
兩個差役沖上去,將還在尖叫“叔父救我”的張彪死死按在泥水里。
雨水沖刷著張彪扭曲的臉,也沖刷著許昭平靜的面龐。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手悄悄按了按胸口。
那份寫滿罪證的名單,還安然地躺在那里。
這盤棋,他才剛剛落下第一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