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臨安縣衙后堂的黑暗被窗外熹微的晨光驅(qū)散,空氣里浮著一夜未眠的疲憊。
“怎么讓她送出來?”蘇晚照問,聲音因一夜未睡而有些沙啞,“魏征的人會把她看得像鐵桶一樣?!?/p>
沈昭之從窗邊走開,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臨安縣的百姓怕鬼。”他平靜地開口,“魏征的人不怕,但恐懼這種東西,是會傳染的?!?/p>
蘇晚照立刻明白了。
昨夜侯府那場大火,那聲凄厲的鬼哭,不僅僅是為了逃命,更是為了今天布下的一個局。
“你要利用那個鬼故事?!?/p>
“我要讓林夫人聽到,并且相信它?!鄙蛘阎恼Z調(diào)沒有起伏,“一個被兒子背叛,又失去了女兒的母親,現(xiàn)在唯一能信的,只有她女兒的冤魂?!?/p>
果然,新的一天,臨安縣流傳起一個比“新娘詐尸”更駭人的故事。
街頭巷尾,茶館酒肆,所有人都壓低了聲音,交換著一個秘密。
“聽說了嗎?侯府真的鬧鬼了!昨夜林晚霜小姐的鬼魂回來了!”
“是啊,哭得好慘,說是在找她娘,還說陽間有東西牽絆著,她入不了輪回?!?/p>
“我二舅家的表哥在衙門當(dāng)差,他偷偷說,那鬼魂要的是一件信物,是她哥哥從不離身的一塊玉佩!說是拿到玉佩,才能安心上路!”
這些由李捕頭手下人馬扮作的商販、腳夫、閑漢,將一個精心編織的故事,一句句、一字字地傳了出去。
故事像長了腳,很快就溜進了守備森嚴(yán)的侯府。
府內(nèi),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夫人被軟禁在自己的院子里,門口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的黑甲衛(wèi)士。她整個人都垮了,頭發(fā)散亂,眼神空洞地盯著一處。
伺候了她二十年的老仆婦跪在她腳邊,一邊用熱巾子給她擦手,一邊哆哆嗦嗦地把外面聽來的閑話學(xué)給她聽。
“夫人……他們都說……都說大小姐回來了……”老仆婦泣不成聲,“大小姐她……她惦記著您,還說……還想要那塊玉佩……”
玉佩。
林夫人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點光。
她想起來了。林墨川被抓走后,她瘋了一樣沖進兒子的房間,砸光了所有東西。最后,她從他的貼身衣物里,翻出了那塊他看得比命還重的、他生母留下的玉佩。
她當(dāng)時只是出于怨恨,想拿走他最珍視的東西。
可現(xiàn)在,她女兒的魂魄,竟然想要這塊玉佩。
她的手猛地伸向床頭一個上了鎖的小木匣。
“一派胡言!”魏征黑著臉,大步跨進門,凌厲的視線掃過地上的老仆婦,“誰在背后嚼舌根,擾亂夫人心神?”
老仆婦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
魏征一腳踢開旁邊的繡墩,走到林夫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夫人,本官勸你安心靜養(yǎng),不要聽信鄉(xiāng)野村夫的鬼話。你若再無事生非,休怪本官不講情面?!?/p>
他的威脅,卻成了壓垮林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抬起頭,用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瘋狂與徹悟的眼神看著魏征。她明白了,這個京城來的大官,害怕她女兒的鬼魂。
當(dāng)天下午,侯府里傳出了林夫人瘋癲加劇的消息。
她開始尖叫,用頭撞墻,凄厲地哭喊著要見女兒,要去城外的白云觀為女兒祈福。
“我的霜兒好苦??!你們讓我去!我要去給她燒紙錢!我要送她走!”
她的哭鬧引來了所有下人的圍觀,連魏征派來看守的衛(wèi)士都束手無策。
魏征被吵得頭痛欲裂,他只想讓她閉嘴。這婦人瘋瘋癲癲的樣子,只會讓外面的鬼神之說愈演愈烈。
“讓她去!”他終于不耐煩地擺手,“派四個人跟緊了,不許她跟任何人說話!”
去白云觀的馬車,成了一場全城圍觀的游行。
百姓們遠(yuǎn)遠(yuǎn)地指指點點,看著那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侯夫人,如今形如枯槁,瘋瘋癲癲。
蘇晚照和沈昭之就站在街角的一處茶攤陰影下。
“他會讓她出來嗎?”蘇晚照的手心滲出了汗。
“會的?!鄙蛘阎囊暰€落在遠(yuǎn)處白云觀的門口,“他急于了結(jié)此案,一個瘋婦人的這點要求,他耗不起。”
白云觀香火鼎盛,青煙繚繞。
林夫人在老仆婦的攙扶下,被四個衛(wèi)士簇?fù)碇?,艱難地往大殿走。
就在經(jīng)過一個巨大的銅香爐時,一個提著香籃的老婆子忽然腳下一滑,直直地朝林夫人撞了過去。
“哎喲!”
香籃落地,黃紙和元寶撒了一地。
衛(wèi)士們立刻上前推搡,場面頓時亂了起來。
就是這一瞬間。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老婆子吸引時,在寬大的衣袖遮掩下,一只布滿皺紋的手,和一只枯瘦的手,飛快地交錯了一下。
快得像一個幻覺。
老婆子很快被扶起,一邊道歉一邊撿東西,轉(zhuǎn)眼就匯入了人流。衛(wèi)士們罵罵咧咧地把林夫人推進了大殿。
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
可當(dāng)林夫人在蒲團上跪下時,她緊繃了一天的身體,忽然就軟了下去。一滴渾濁的淚,從她干澀的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磚上。
她的手,空了。
夜里,縣衙后堂。
沈昭之將一塊觸手生涼的白玉佩放在了桌上。
玉佩是月牙形,雕工精美,通體無瑕。
蘇晚照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指腹撫過每一寸光滑的表面,卻找不到任何機關(guān)暗格。
“看著……沒什么特別?!彼行┦?。
沈昭之從她手里拿過玉佩,對著燭火,將玉佩的兩端尖角,朝相反的方向輕輕一旋。
“咔噠?!?/p>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那輪完美無瑕的白玉彎月,從中間裂開,分成了兩半。
在玉佩中空的內(nèi)腹里,靜靜地躺著一卷用絲線捆扎的紙卷,小得幾乎能藏在指甲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