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音接過那張足以閃瞎人眼的燙金請柬,指尖微微一頓。
柳尚書府的海棠詩會,京城貴女圈的頂級修羅場,名為賞花作詩,實則攀比斗法,堪稱古代版名媛下午茶。
不去,是瞧不起尚書府;去了,就是自投羅網(wǎng)。
畢竟,滿京城誰不知道,她堂堂鎮(zhèn)北王妃,嫁了個不學無術、眠花宿柳的紈绔世子謝景辭。
她這個王妃,做得比守活寡還憋屈。
三天后,蘇晚音還是去了。
她一身素雅的湖藍色長裙,未施粉黛,在一眾花枝招展的貴女中,像一株遺世獨立的空谷幽蘭。
然而,這份清冷在別人眼里,就是強撐門面的孤高。
果不其然,詩會剛過三巡,柳尚書的嫡女,柳如眉,便端著茶盞,笑意盈盈地站了起來:“早就聽聞王妃姐姐才情冠絕京華,今日海棠盛放,不如就以‘貞靜’為題,為我等姐妹助助興?”
好一朵盛世白蓮花。
在座的貴女們瞬間安靜下來,交換著看好戲的眼神。
“貞靜”二字,簡直是把“你男人在外鬼混,你得大度賢惠”這十個大字刻在了蘇晚音的腦門上。
蘇晚音面色不變,甚至還淺淺一笑:“柳妹妹說笑了,不過是姐妹們湊個趣,獻丑了?!?/p>
她起身走向早已備好的筆墨案前,儀態(tài)萬方,從容得仿佛即將要寫的是“天下太平”而非“老公是狗”。
就在她挽起袖口,準備落筆的瞬間,柳如眉那夾槍帶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音量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清:“說起來,昨夜我還聽聞世子爺在醉仙樓與人斗骰子,玩了個通宵呢。王妃竟還能安然入睡,這份定力,可真是‘貞靜’的典范啊?!?/p>
“撲哧——”幾聲壓抑不住的輕笑傳來,像細密的針,扎在蘇晚音的耳膜上。
她的指尖瞬間冰冷,連帶著筆桿都染上了一層寒意。
她知道,今天這詩要是作不出來,或者作得平庸,明天她就會成為全京城的笑柄——一個連丈夫都管不住、只能靠作詩粉飾太平的可憐蟲。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啪”的一聲輕響,一團白色的東西破窗而入,不偏不倚,正好貼在了她身后的山水屏風上。
眾人皆驚,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歪歪扭扭的紙鳶。
更離譜的是,紙鳶后面還拖著一根細細的黑線,看那材質,分明是斗蛐蛐用的高級貨。
全場死寂。
蘇晚音回頭,只見那紙鳶上用墨汁寫著幾行狂放不羈、東倒西歪的大字,丑得很有個人風格:
“王妃別理這群嘰嘰喳喳的雀兒,她們懂個屁的貞靜?昨夜我在醉仙樓替你贏了三本孤本詩集,回頭掛你書房當裝飾。”
落款,一個潦草的“謝”字。
轟——
整個花廳瞬間炸開了鍋。
這、這是鎮(zhèn)北王世子干的事?
當著滿堂貴女的面,用斗蛐蛐的線扔紙鳶進來,還說人家是“嘰嘰喳喳的雀兒”?
這已經(jīng)不是打臉了,這是直接掀了桌子,還順便把所有人的茶點都扣在了臉上。
柳如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發(fā)抖,“啪”地一聲摔了手中的茶盞,指著那紙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晚音盯著那丑得別致的字跡,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謝景辭,你是懂怎么把天捅個窟窿的。
那首“貞靜”詩,自然是沒寫成。
蘇晚音在一片混亂中,施施然告辭,走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背后那些目光從“同情”變成了“嫉妒”。
風波剛過,一波又起。
詩會第二天,蘇晚音的授業(yè)恩師之一,當朝大儒周夫子,氣沖沖地登門了。
“荒唐!簡直是離經(jīng)叛道!”周夫子胡子都在抖,手里捏著一卷書稿,正是時下文人圈里最火的匿名文章,作者署名“青衫客”。
“此人竟敢公然批駁理學,動搖國本!王妃,你素有才名,當與我等一同,在三日后的文會上,當眾焚毀此等妖言惑眾之文,以正視聽!”
蘇晚音垂下眼簾,端茶的手穩(wěn)如磐石,內心卻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青衫客,是她。
那篇文章,表面批駁理學,實則是在為朝中幾項即將推行的新政鋪路。
若是被當眾焚毀,并扣上“妖言惑眾”的帽子,不僅新政會受阻,連帶著支持改革的老師和同門,都會受到牽連。
她沉默地應對著周夫子的怒火,腦子卻像被架在火上烤,CPU都要燒了。
當晚,蘇晚音把自己關在書房,試圖想出對策。
而謝景辭,不知道抽什么風,像個大型犬類掛件,賴在她書房不走了。
她攤開賬本想靜心,他就在旁邊拿毛筆畫小人兒,畫的還是她,一個頭兩個大,旁邊配字“愁”。
她起身泡茶理清思緒,他一把搶過茶壺,小心翼翼地往一個蛐蛐罐里倒了點,嘴里還念念有詞:“給我的常勝將軍潤潤喉,明天還要殺瘋全場?!?/p>
蘇晚音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就在她忍無可忍,準備把他連人帶蛐蛐一起扔出去的時候,他的貼身小廝趙小四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
“世子爺,不好了!西市賭坊的老刀頭派人傳話,說……說周夫子的孫子周公子,昨兒在他們那兒賭錢,欠了八百兩銀子,人被扣下了,今早正被逼著抄《千字文》還債呢!”
蘇晚音:“……”
謝景辭卻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眼睛“噌”地一下亮了,剛才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铀查g消失無蹤。
他一拍大腿,立刻吩咐趙小四:“去,送一千兩銀子過去,二百兩是利息,八百兩是贖金。另外,再附張條子,就說:‘周公子才高八斗,抄《千字文》實在太屈才了。不如,就抄幾遍《青衫客文集》吧?’”
趙小四一愣,隨即領悟,憋著笑領命去了。
蘇晚音看著謝景辭那雙亮晶晶的桃花眼,第一次覺得,這個紈绔世子,腦子似乎不是白長的。
第二天,周夫子果然又怒氣沖沖地殺上門來,想必是來質問她為何縱容夫君“羞辱”他孫兒。
可當他看到管家呈上來的、他那寶貝孫子親手抄滿的三大本“青衫客”文章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文字,經(jīng)由自己孫兒工整的筆跡寫出,似乎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分說服力。
周夫子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將那三本抄稿揣進懷里,轉身走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讀了一夜。
三日后,京城文會。
所有人都等著看周夫子如何痛批“青衫客”,他卻在臺上撫須長嘆,調轉了筆鋒,稱其“雖言辭激烈,然字字珠璣,頗有濟世之志”。
滿座皆驚。
蘇晚音終于松了口氣。
夜里,她獨自坐在燈下,翻看著那三本被謝景辭“敲詐”回來的抄稿,指腹摩挲著上面熟悉的字句,心中百感交集。
忽然,她指尖一頓,從書頁中捻出了一張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是謝景辭那龍飛鳳舞的字跡,懶散得像一株斜倚的柳樹。
“你寫得好,但你的敵人比你想的更臟。下次,我?guī)湍惆雅K水潑回去?!?/p>
蘇晚音捏著那張紙條,指尖微微發(fā)燙,心跳也漏了一拍。
窗外月色正好,她仿佛能看到那個身影,正蹲在王府最高的屋檐上,一邊啃著梨,一邊對趙小四得意洋洋地吩咐:“告訴老刀頭,下次周家那小子再去賭,記得放放水,讓他贏幾把。畢竟,咱們文化人,也是要吃飯的嘛?!?/p>
她低頭看著紙條,又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終于漾開一抹真實的笑意。
與朝堂上那些老古董辯經(jīng),固然是正道,但似乎……也該換個戰(zhàn)場了。
或許,有些道理,用更通俗、更離經(jīng)叛道的故事講出來,才能在京城這潭深水里,掀起一場真正屬于“青衫客”的風暴。
---手動分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