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七四”的木牌在貼身衣袋里硌著皮肉，仿佛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時刻提醒著洛燦的身份和處境。在“凍土營”那個冰冷污穢的角落，后半夜他是在半昏迷的僵冷狀態(tài)中度過的。當(dāng)?shù)谝豢|慘淡的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鉛云，灑在廢棄貨場上時，一聲尖銳刺耳、如同破鑼摩擦般的號角聲驟然響起，撕裂了死寂的黎明！
“嗚——嗚嗚嗚——！”
號角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粗暴地灌入每一個新丁的耳中。緊接著，是此起彼伏、兇神惡煞般的咆哮：
“起來！都他媽給老子滾起來！丁字營的廢物們！”
“號角響三遍還在挺尸的，鞭子伺候！”
“列隊！列隊！快！快！快！”
幾個丁字營的士兵揮舞著粗糙的皮鞭，像驅(qū)趕牲口一樣沖進(jìn)擁擠混亂的人群，鞭梢無情地抽打在那些動作稍慢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新兵身上。啪啪的脆響伴隨著凄厲的慘叫和驚恐的哭喊，瞬間讓整個丁字營如同炸了鍋的蟻穴。
洛燦幾乎是憑借本能，猛地從冰冷潮濕的稻草堆里彈了起來。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四肢百骸像是生銹的機器，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酸澀的呻吟。他強忍著僵硬和眩暈，手忙腳亂地將那塊昨晚沒啃完、依舊冰冷堅硬的餅子塞進(jìn)懷里，然后抓起自己的小包袱和裹著油布的斷水刀，踉蹌著試圖站起來。
混亂中，他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差點再次摔倒。是那個刀疤臉壯漢，正粗暴地推開擋路的人，搶先沖向集合的方向，臉上帶著一種急于表現(xiàn)的猙獰。洛燦穩(wěn)住身形，沒有理會，只是默默地、盡可能快地匯入混亂奔涌的人流。
集合地在貨場中央一片稍微開闊點的、布滿凍土疙瘩的泥地上。寒風(fēng)毫無遮擋地刮過，像無數(shù)把小刀切割著暴露在外的皮膚。負(fù)責(zé)丁字營的，正是昨天那個滿臉橫肉、胸前烙著“丁”字的軍官。他披著一件半舊的皮甲，挎著腰刀，叉開雙腿站在一個破木箱上，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下面混亂擁擠、瑟瑟發(fā)抖的新兵隊伍，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和輕蔑。
“都給老子聽好了！”軍官的聲音如同滾雷，壓過了風(fēng)聲和混亂，“老子姓張，張彪！是你們這群丁字營廢物的頭兒！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大夏皇朝北境邊軍預(yù)備營的兵！是死是活，是騾子是馬，全看你們自己的造化！”
“在這里，老子的話就是天！叫你們往東，絕不準(zhǔn)往西！叫你們趴下，絕不準(zhǔn)站著！聽明白沒有？！”張彪的吼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下面一片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回應(yīng)：“……明白……”
“沒吃飯嗎？！一群軟腳蝦！給老子大聲點！”張彪猛地抽出腰刀，刀尖指向人群，寒光閃閃。
“明白！”這一次，聲音大了許多，帶著恐懼的顫抖。
“很好！”張彪滿意地收回刀，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現(xiàn)在，先讓老子看看你們這群廢物有幾斤幾兩！圍著這貨場，跑！跑到老子喊停為止！掉隊的、跑不動的，中午的飯就別想了！開始！”
隨著張彪一聲令下，皮鞭的呼嘯聲再次響起，士兵們粗暴地推搡著，驅(qū)趕著這群面黃肌瘦的新兵開始奔跑。
貨場的邊緣是歪斜的木柵欄，地面坑洼不平，布滿凍硬的土塊、污水結(jié)成的冰碴和散落的雜物。近千名新兵像被驅(qū)趕的羊群，擠在一起向前涌動。推搡、踩踏、摔倒、咒罵……混亂不堪。刺骨的寒風(fēng)迎面灌來，像冰水澆在臉上、灌進(jìn)喉嚨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洛燦夾在人群中，感覺肺部像著了火，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冰冷的空氣刺激著他尚未完全恢復(fù)的喉嚨，干裂的嘴唇在寒風(fēng)中迅速開裂。雙腿如同灌了鉛，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周圍不斷有人摔倒，發(fā)出痛苦的哀嚎，很快就被后面的人流淹沒。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摔倒的人，不去聽那些慘叫聲。他死死盯著前方晃動的人影，調(diào)整著呼吸——不是趙石頭教的那種用于站樁和飛鏢的深長呼吸，而是更短促、更實用、在劇烈奔跑中勉強維持的喘息。他想起了趙石頭院子里頂著風(fēng)雪練飛鏢的日子，想起了父親在田地里揮汗如雨的身影。這點苦，比起家里等著他活命的消息，算得了什么？
“活下去……活下去……”他咬著牙，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仿佛這三個字能榨出最后一絲力氣。懷里的硬餅子硌著他冰冷的胸膛，背后斷水刀的重量此刻成了額外的負(fù)擔(dān)，但他不敢卸下。貼身的“丁丑七四”木牌，隨著奔跑不斷撞擊著他的肋骨。
一圈，兩圈……貨場很大，一圈下來，隊伍已經(jīng)稀稀拉拉，掉隊者越來越多。皮鞭的抽打聲和士兵的呵斥聲不絕于耳。洛燦感覺自己的意識都有些模糊了，眼前陣陣發(fā)黑，全靠一股倔強的意志力在支撐著邁動雙腿。他身邊那個曾撞過他的壯碩少年（丁有田？）已經(jīng)跑得臉色發(fā)紫，呼哧帶喘，眼看就要堅持不住。
“媽的……跑……跑不動了……”丁有田聲音嘶啞，腳步越來越慢。
“別停！停下就沒飯了！”洛燦嘶啞地吼了一句，自己也喘得厲害，但還是伸手拽了丁有田的胳膊一把，幫他穩(wěn)住身形，繼續(xù)跟著前面的人流。丁有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咬緊牙關(guān)，踉蹌著跟上。
不知跑了多少圈，當(dāng)洛燦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雙腿麻木得幾乎失去知覺時，張彪那如同天籟（對幸存者而言）又如同惡魔的聲音終于響起：“停！”
人群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瞬間癱倒了一大片。洛燦也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冰冷的凍土上，雙手撐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白霧和喉嚨深處鐵銹般的腥甜。汗水早已濕透了他單薄的夾襖，此刻被寒風(fēng)一吹，冰冷刺骨，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身上。
張彪站在木箱上，冷漠地掃視著下面橫七豎八、如同死狗般癱倒的新兵，嘴角掛著殘忍的弧度：“就這點能耐？一群廢物！這才剛開始！”他指向那些掉隊、癱倒甚至嘔吐的人，“那幾個！拖到一邊去！中午的飯，沒他們的份！其他人，原地休息一炷香！然后，練站樁！”
一炷香的時間，對精疲力竭的人來說，轉(zhuǎn)瞬即逝。很快，在士兵皮鞭的驅(qū)趕下，新兵們又被迫爬起來，在冰冷的泥地上，按照張彪極其粗糙的講解（“雙腳分開！蹲下！腰挺直！手放好！”），開始練習(xí)最基本的站樁。
寒風(fēng)呼嘯，凍土堅硬。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對剛剛經(jīng)歷過極限奔跑的身體來說，是另一種酷刑。肌肉的酸痛、刺骨的寒冷、體力的透支，無時無刻不在沖擊著意志的防線。不斷有人因為支撐不住而搖晃、摔倒，換來的是毫不留情的鞭打。
洛燦站在人群中，雙腿因為之前的奔跑和此刻的僵硬姿勢而劇烈顫抖，膝蓋仿佛隨時會碎裂。但他死死咬著牙關(guān)，努力回想著趙石頭教導(dǎo)的站樁要領(lǐng)——腳趾抓地，腰背如松，呼吸下沉。他刻意忽略了身體的極度不適，將精神集中在呼吸上，試圖找回一絲在趙石頭院子里頂著風(fēng)雪練樁時的那種“穩(wěn)中求靜”的感覺。
汗水再次滲出，又迅速被寒風(fēng)吹冷。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眼神卻異常專注。他不再僅僅是忍受，而是開始嘗試在這種非人的折磨中，尋找一點點可以“控制”的東西——控制呼吸，控制身體的顫抖，控制那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痛苦和絕望。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張彪那冷酷審視的目光掃過人群，也瞥見那個刀疤臉壯漢雖然也抖得厲害，卻強撐著擺出一副兇狠的樣子，似乎在努力引起注意。他還看到旁邊的丁有田，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卻也在拼命堅持。
時間在痛苦中緩慢流逝。當(dāng)張彪終于喊出“?！钡臅r候，洛燦感覺自己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渾身濕冷，幾乎虛脫。但他站住了，沒有倒下。
上午的訓(xùn)練，就在這種無休止的、旨在摧毀意志和篩選“廢料”的體能折磨中度過。中午，伙夫推著板車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洛燦憑借著還算清醒的頭腦和一點殘存的力氣，在混亂中成功保住了自己那份依舊冰冷稀少的食物。他默默地蹲在自己的角落，像一頭受傷的幼獸，珍惜地、一點點地啃食著那點可憐的補給。
下午的訓(xùn)練更加枯燥而痛苦——隊列行進(jìn)。在士兵粗暴的喝罵和皮鞭的威脅下，一遍遍重復(fù)著“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齊步走”這些最簡單的口令。動作稍有遲緩或錯誤，鞭子便會毫不留情地落下。洛燦的后背，在混亂的隊列中被誤抽了一下，火辣辣的疼。他悶哼一聲，沒有回頭，只是將腰桿挺得更直，努力跟上口令。疼痛讓他更加清醒。
一天的訓(xùn)練結(jié)束，暮色四合。貨場里再次點起篝火，但丁字營的角落依舊寒冷刺骨。洛燦癱倒在冰冷的稻草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著抗議。懷里的餅子早已啃完，胃里依舊空落落的難受。背上鞭痕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交織在一起。
他蜷縮著，手指無意識地隔著衣物，撫摸著那塊刻著“丁丑七四”的木牌，也撫摸著懷中刀柄麻繩纏繞處——那里藏著那張寫著“寒”字的紙條。身體的極度疲憊讓精神也變得恍惚。
就在意識朦朧之際，白天張彪那粗暴的講解、士兵們的呵斥口令、以及趙石頭在風(fēng)雪中教導(dǎo)的站樁呼吸要訣……這些聲音片段，如同破碎的冰片，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無意識地碰撞、旋轉(zhuǎn)。
“腳趾抓地……腰背如松……”
“向左——轉(zhuǎn)！廢物！”
“呼吸下沉……穩(wěn)中求靜……”
“跑！掉隊的沒飯吃！”
突然，一絲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清涼感，仿佛從懷中刀柄的位置悄然滲出，并非真實的溫度，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撫，瞬間撫平了他腦海中那些嘈雜混亂的聲音碎片，帶來片刻奇異的寧靜，讓他緊繃到極點的精神得到了一絲喘息。
這感覺稍縱即逝，快得讓洛燦以為是凍僵后的幻覺。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斷水刀，刀鞘冰冷依舊。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不再去想那絲清涼。今天，他熬過來了。在張彪的咆哮和士兵的皮鞭下，在凍土的冰冷和身體的極限中，他像一顆被踩進(jìn)泥里的草籽，沒有折斷，只是暫時蟄伏。
他知道，明天，同樣的號角還會響起，同樣的折磨還會繼續(xù)。他需要在這冰冷的“凍土營”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活法?；钕氯?，才有機會看到雙水村的曙光，才有機會……把那個“寒”字，真正變成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