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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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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車在崎嶇的官道上顛簸了整整七日,才抵達北境邊城“朔風(fēng)堡”。

這座矗立在陰山余脈腳下的巨大軍鎮(zhèn),如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猛獸,灰黑色的城墻被風(fēng)沙侵蝕出深深的溝壑,空氣中彌漫著塵土、馬糞、鐵銹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城頭旌旗獵獵,戍衛(wèi)的士兵盔甲森然,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進出的人流,氣氛肅殺凝重。

接頭人將我交給一個滿臉風(fēng)霜、沉默寡言的老兵,他自稱“老疤”,是負責(zé)接應(yīng)“玄鳥”潛入陰山的向?qū)А?/p>

沒有多余的廢話,在朔風(fēng)堡最混亂骯臟的騾馬市角落,一間充斥著汗臭和劣質(zhì)酒氣的破敗土屋里,老疤將一套滿是油膩污垢的羊皮襖、一頂破舊的狗皮帽子和一個裝滿了硬邦邦馕餅、風(fēng)干肉條的皮囊扔給我。

“換上。從現(xiàn)在起,你是啞巴柱子,我遠房侄子,進山收皮子的?!彼曇舸指?,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渾濁的眼睛掃過我尚顯細嫩的手掌,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上的疤……用鍋灰和羊油混了抹上,再蹭點泥。細皮嫩肉,瞞不過狄人的狗鼻子。”

我依言行事。

冰涼的、帶著腥膻味的羊油混合著刺鼻的鍋灰涂抹在掌心那道扭曲的舊疤上,再狠狠蹭上墻角的黑泥。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陣陣不適。當(dāng)那頂散發(fā)著濃重汗臭味的狗皮帽子扣在頭上,遮住大半張臉時,我看著水盆里倒映出的那個臟污、瑟縮、完全陌生的身影,心頭一片冰冷麻木。

沈昭,那個曾在京城沈府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徹底被埋葬在風(fēng)雪彌漫的通州碼頭。

三日后,一個飄著細雪的清晨,我跟在老疤身后,混在一支同樣破衣爛衫、推著獨輪車的小商隊里,通過了朔風(fēng)堡戒備森嚴(yán)的北門。

沉重的包鐵城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像一聲訣別的喪鐘。

踏出城門的那一刻,凜冽如刀的寒風(fēng)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和沙塵,劈頭蓋臉地砸來,瞬間穿透了單薄的羊皮襖。

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灰黃色的蒼茫大地。枯草在寒風(fēng)中伏倒,裸露的黑色巖石如同巨獸的骸骨,零星點綴著早已凍僵的荊棘。遠處,陰山山脈巨大的、鐵灰色的剪影橫亙在天際,沉默而壓抑,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屏障。

這就是“陰山古道”的起點。

“低頭!跟著車轍印走!別亂看!”老疤壓低聲音呵斥,手始終按在腰間那柄不起眼的、裹著破布的短刀上。

每一步都踩在凍得硬邦邦、布滿碎石的土地上,咯得腳心生疼。

死寂,是這片土地的主旋律。

入夜,商隊在一處背風(fēng)的、巨大的巖石凹陷處扎營。

沒有篝火——火光在荒原上無異于自尋死路。眾人擠在一起,靠著冰冷的巖石和彼此微弱的體溫取暖,啃著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馕餅。

老疤蜷縮在我旁邊,像一頭警惕的老狼,耳朵幾乎豎起來,捕捉著風(fēng)里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聽,”他猛地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緊繃,“風(fēng)里有鐵片子的聲音……是‘禿鷲衛(wèi)’的游哨!趴下!別出聲!”

幾乎是同時,遠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如同金屬摩擦的“沙沙”聲,夾雜在呼嘯的風(fēng)聲里,若隱若現(xiàn)。

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將身體死死貼在冰冷的地面和巖石上,恨不得融進陰影里。

黑暗中,那“沙沙”聲由遠及近,似乎就在我們藏身的巖石上方掠過!

接著是幾聲低沉模糊的、如同野獸喉音般的交談,用的是我完全聽不懂的狄語。濃重的、帶著腥臊味的體臭順著風(fēng)飄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沙沙”聲和交談聲才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在風(fēng)里。

老疤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但眼中的警惕絲毫未減。

“是‘禿鷲衛(wèi)’的探馬,鼻子比狼還靈。算我們命大,風(fēng)大,他們沒嗅到人味?!彼曇羲粏。瑤е俸笥嗌钠v,“睡吧,下半夜我守。記住,在這鬼地方,眼睛耳朵都得睜著睡!”

我蜷縮在冰冷的巖石縫隙里,身體因極度的緊張和后怕而微微顫抖。

懷里的玄鳥令緊貼著心口,冰冷堅硬,像一塊沉入寒潭的墓碑。

第一次,死亡的氣息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擦身而過。

沈府暖閣里的梅花湯圓、蓬萊仙島的憧憬、兄長的冷語……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一場荒誕舊夢。

按照羊皮圖上的推演和趙校尉的情報,我們避開了狄人重兵把守的幾處主要隘口,在荒無人煙的戈壁和崎嶇的山坳間艱難穿行。

干糧和清水在飛速消耗。

終于,在離開朔風(fēng)堡的第十日,一座如同被巨斧劈開、高聳入云的巨大斷崖,橫亙在眼前。

“鬼見愁”。輿圖上用最刺目的朱砂圈注的死亡絕地。

“就是這兒了?!崩习滩[著眼,仰望著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斷崖,“按你說的,飛爪弩呢?”

商隊里一個一直沉默寡言、身材異??嗟臐h子(后來才知道他是皇城司工房的高手)從一輛獨輪車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長條形物件。

揭開油布,露出一架結(jié)構(gòu)精巧復(fù)雜、閃爍著冰冷金屬幽光的弩機。

弩臂粗壯,弓弦是幾股特制的牛筋絞合而成,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旁邊是幾枚寒光閃閃、帶著倒鉤的精鋼弩箭。

“勁夠大,準(zhǔn)頭也調(diào)好了?!笨酀h子言簡意賅,聲音沉悶如石,“但風(fēng)太大,得等?!?/p>

等待風(fēng)勢減弱的時間,漫長而煎熬。

所有人都緊貼著冰冷的崖壁,躲避著從“鬼見愁”裂縫中瘋狂涌出的、刀子般的寒風(fēng)。

老疤一遍遍檢查著帶來的繩索——堅韌的牛皮繩和幾股絞合了細鋼絲的麻繩。

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勢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短暫的、微弱的間隙。

“就是現(xiàn)在!”魁梧漢子低吼一聲,猛地舉起沉重的飛爪弩,對準(zhǔn)對岸崖壁上一塊凸起的、相對穩(wěn)固的黑色巨巖。

他全身肌肉賁張,如同拉滿的硬弓,粗壯的手指穩(wěn)穩(wěn)扣動機括!

“嘣——!”

一聲沉悶而強勁的弓弦震顫聲撕裂了狂風(fēng)的嗚咽!

精鋼弩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尾部拖曳著堅韌的繩索,如同黑色的毒蛇,閃電般射向?qū)Π叮?/p>

“鐺——!”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弩箭精準(zhǔn)地嵌入巨巖的縫隙,倒鉤死死卡??!

“成了!”商隊里有人忍不住低呼,聲音帶著狂喜。

然而,就在魁梧漢子準(zhǔn)備固定繩索的這一瞬——

“嗚——!”

凄厲的、如同狼嚎般的號角聲,毫無預(yù)兆地從斷崖側(cè)后方的山脊上驟然響起!

“狄人!是狄人的巡哨!”老疤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嘶聲大吼,“快!過索道!快!”

幾乎在號角響起的同時,山脊上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十幾個披著獸皮、手持彎弓的身影!箭鏃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

“咻咻咻——!”

尖銳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尖嘯!數(shù)十支狼牙箭如同黑色的暴雨,朝著崖下我們藏身的位置傾瀉而下!

“趴下!”老疤猛地將我撲倒在地,一支利箭擦著他的頭皮飛過,深深釘入旁邊的巖石,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慘叫聲瞬間響起!

商隊中一個推車的漢子被數(shù)箭射中,如同破麻袋般栽倒在地,鮮血迅速在冰冷的土地上蔓延開。

另一個被射中大腿,發(fā)出凄厲的哀嚎。

“別管了!快過!”魁梧漢子目眥欲裂,一邊用飛爪弩的弩身格擋開幾支射來的箭矢,發(fā)出“鐺鐺”的脆響,一邊朝著對岸怒吼,“抓住繩子!爬過去!”

生死關(guān)頭,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

商隊里剩下還能動的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撲向那根橫跨深淵、在狂風(fēng)中劇烈晃蕩的繩索。

“柱子!你先走!”老疤一把將我推向繩索,渾濁的眼睛里是豁出一切的決絕,“快!把東西送到黑石崖!別回頭!”

他反手拔出腰間的短刀,猛地轉(zhuǎn)身,迎著箭雨,朝著狄人巡哨出現(xiàn)的方向,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竟是想用自己當(dāng)靶子,吸引箭矢!

“疤叔!”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堵在胸腔里。

“走啊!”他頭也不回地嘶吼,矮壯的身影迎著箭雨撲向一塊巨石作為掩體,短刀狠狠劈開一支射向我的流矢。

沒有時間了!

我咬緊牙關(guān),冰冷的鐵索入手,粗糙的麻繩和鋼絲勒進掌心那道被鍋灰泥污覆蓋的舊疤,帶來鉆心的劇痛。

深淵的寒風(fēng)從褲管袖口瘋狂灌入,吹得身體搖搖欲墜。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如同巨獸張開的猙獰大口。

用盡全身的力氣攀爬!

指甲在粗糙的繩索上摩擦、斷裂,鮮血混著污泥染紅了繩索。

身后是狄人憤怒的咆哮、箭矢破空的尖嘯、同伴中箭的慘呼和垂死的呻吟。

魁梧漢子守在繩索這頭,用飛爪弩和一把沉重的開山刀拼命抵擋著試圖沖過來砍斷繩索的狄人,怒吼聲和金屬碰撞聲不絕于耳。

繩索在狂風(fēng)中劇烈地搖擺、旋轉(zhuǎn),幾次幾乎要將我甩脫出去。

身體在冰冷堅硬的崖壁上碰撞、摩擦,火辣辣的疼。肺部像要炸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恐懼中漸漸模糊,只剩下一個念頭:爬過去!把東西送過去!完成母親的遺志!

當(dāng)手指終于觸碰到對岸冰冷堅硬的巖石時,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我?guī)缀跏菨L著翻上崖頂,癱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全是鐵銹味。

回頭望去。

深淵對面,如同地獄般的景象。箭雨還在傾瀉。

魁梧漢子渾身浴血,如同鐵塔般擋在繩索前,揮舞著開山刀,腳下已經(jīng)躺倒了兩個狄人尸體。

老疤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有那處掩體巨石后面,不斷有箭矢釘入石壁的“咄咄”聲。

“疤叔——!”我朝著對岸嘶喊,聲音被狂風(fēng)吹散,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就在這時,繩索猛地一沉!

是那個大腿中箭的同伴,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拖著傷腿,死死抓住了繩索,正艱難地朝這邊攀爬!

他臉上滿是血污,眼中是求生的瘋狂光芒!

“撐住!”我掙扎著爬起來,撲到崖邊,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然而——

“咔嚓!”

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脆響!

一支力道強勁的狼牙箭,精準(zhǔn)地射斷了固定繩索的飛爪弩箭桿!繃緊的繩索瞬間失去牽引,如同垂死的巨蟒,猛地向深淵下墜去!

“不——!”

我眼睜睜看著繩索上那個同伴絕望驚恐的臉?biāo)查g被深淵的黑暗吞噬,只留下一聲短促凄厲到極致的慘叫,在“鬼見愁”的狂風(fēng)中久久回蕩……

繩索重重地拍在對岸的崖壁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然后軟軟地垂落下去。

魁梧漢子發(fā)出一聲震天的悲吼,如同受傷的孤狼。

他放棄了抵抗,猛地將飛爪弩狠狠砸向沖上來的狄人,然后縱身一躍,竟然也跳下了萬丈深淵!

身影瞬間被黑暗吞沒!

斷崖這邊,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癱坐在冰冷的崖頂,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已凍結(jié)。

掌心那道舊疤被繩索磨得血肉模糊,混著污泥和鮮血,鉆心地疼。

懷里那份標(biāo)注著“陰山古道”的羊皮圖,此刻重逾千斤。

都死了。

為了這條通往北狄王庭腹心的路,為了這份染血的密圖。

我顫抖著伸出手,摸向懷里那枚冰冷的玄鳥令。棱角刺破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卻奇異地喚回了一絲神智。

不能停在這里。

我掙扎著站起來,最后看了一眼對岸那片死寂的、如同地獄繪卷般的戰(zhàn)場,以及腳下吞噬了所有同伴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淚痕(不知何時流下的)和血污,辨明方向,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一步,踉蹌著,朝著輿圖上標(biāo)注的、最終的目的地——“黑石崖”的方向,沒入更加荒涼險惡的陰山深處。

身后,是累累白骨鋪就的來路。

身前,是注定用鮮血澆灌的歸途。


更新時間:2025-08-20 17: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