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沖天火光，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朝廷的脊梁上。消息傳開，沿途州府更是人心浮動。蕭徹大軍挾大勝之威，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兵鋒直指扼守洛水天險的重鎮(zhèn)——洛水城。
洛水城，因其城外的洛水（大河支流）得名。城池雖非絕險，但城墻高大堅固，護(hù)城河引洛水而成，寬逾數(shù)丈。守將劉裕，年近五十，曾是蕭震麾下一名勇猛偏將，后因傷調(diào)回內(nèi)地。此人性格有些懦弱，但并非庸才，尤其擅長守御。
此刻的洛水城，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城頭旌旗獵獵，守軍林立，刀槍如林，戒備森嚴(yán)。然而，每個士兵的臉上都寫滿了不安和迷茫。鷹嘴崖被破的消息早已傳遍，蕭徹那份字字泣血的檄文，更是如同魔咒般在軍中私下流傳。
太守府內(nèi)，氣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劉裕焦躁地在廳內(nèi)來回踱步，像一頭困在籠中的老獸。他身上的甲胄穿得整整齊齊，卻掩不住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疲憊和掙扎。他面前的書案上，并排放著兩樣?xùn)|西。
左邊，是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信。信是趙嵩親筆，措辭嚴(yán)厲如刀：“…劉裕！爾之家眷，盡在吾手！洛水若失，爾妻兒老小，皆為齏粉！…務(wù)必死守待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若敢有異心…哼！”信紙末尾，沒有落款，只畫著一把滴血的匕首，旁邊壓著一縷明顯是孩童的柔軟頭發(fā)！劉裕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縷頭發(fā)，心如刀絞。
右邊，則是一份謄抄的、字跡有些模糊的蕭徹討逆檄文。那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罪狀，尤其是“構(gòu)陷忠良，鴆殺鎮(zhèn)北王”幾個字，像燒紅的針，狠狠刺著他的眼睛。蕭帥…那個如山岳般偉岸、待他如手足的老帥…真的是被皇帝和趙嵩…害死的？
“將軍…”一個跟隨劉裕多年的老部將，聲音沙啞地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蕭…蕭世子的大軍，前鋒已至城外二十里扎營了?？雌焯?，是世子親至！”他頓了頓，艱難地補(bǔ)充道，“還有…城外的流民…越來越多了。都是從北邊逃難來的，凍死餓死的…不計其數(shù)?！彼壑杏兄钌畹膼烹[。
劉裕猛地停下腳步，雙手死死抓住桌案邊緣，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看看左邊那縷頭發(fā)，再看看右邊檄文上蕭帥的名字，巨大的痛苦撕扯著他。守？妻兒必死！降？家小頃刻化為齏粉！他該怎么辦？！
“報——！”一名斥候連滾爬爬沖了進(jìn)來，聲音帶著驚恐，“將軍！蕭…蕭逆大軍已至城北五里！正在安營扎寨！還有…還有大批流民，正被他們收攏…在城外…開…開粥棚了！”
“什么？！”劉裕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城外，洛水之畔。 景象與城內(nèi)的肅殺壓抑截然不同。
寒風(fēng)依舊凜冽，卷著細(xì)碎的雪沫。然而，在距離洛水城北門約三里的一片背風(fēng)高地上，數(shù)十口巨大的行軍鐵鍋正架在熊熊燃燒的篝火上。鍋里翻滾著濃稠的小米粥，散發(fā)著谷物溫暖的香氣。白茫茫的蒸汽升騰而起，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氤氳。
數(shù)以千計的流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扶老攜幼，在蕭軍士兵的維持下，排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隊。他們捧著破碗或干脆用雙手，顫抖著接過那一勺勺滾燙的、救命的稀粥。許多人一拿到粥，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滾燙的粥水燙得他們直吸氣，卻舍不得吐出來，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激。
“慢點吃，小心燙著。” “老人家，這邊坐?！?“孩子，夠不夠？再來半勺？”
維持秩序的蕭軍士兵，并未如傳言中那般兇神惡煞。他們臉上帶著風(fēng)霜，鎧甲上沾著塵土，但眼神中卻有著一種樸實的溫和。遇到實在走不動的老人，會有士兵上前攙扶；看到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會有士兵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裹上去。軍紀(jì)嚴(yán)明，秋毫無犯，與城內(nèi)守軍的緊張惶惑形成了鮮明對比。
蕭徹并未騎馬，也未著顯眼的甲胄。他穿著一身普通的玄色戰(zhàn)袍，外面罩著一件半舊的羊毛大氅，在陳亮、雷猛等人的陪同下，緩步走在粥棚之間。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麻木、絕望，又因一口熱粥而重新燃起一絲生機(jī)的臉龐，最終定格在遠(yuǎn)處那座高大卻死氣沉沉的洛水城。
“民心似水，”蕭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冷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宇文邕和趙嵩，早已將這水煮沸，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彼聪蜿惲?，“先生，那批人，都準(zhǔn)備好了？”
陳亮點頭：“按世子吩咐，從俘虜中挑選的三百人，皆是洛水城及附近州縣籍貫、且有家眷在城中或附近的。已曉以利害，恩威并施，每人發(fā)了三日的干糧和路費，半個時辰前，已分批從不同方向，悄悄放歸?！?/p>
“很好?！笔拸匮壑虚W過一絲銳芒，“讓他們回去。讓他們親口告訴城里的親人、鄰居、同袍，鷹嘴崖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一路如何對待百姓，那檄文上寫的…究竟是真是假！還有…”他頓了頓，聲音更冷，“告訴他們，劉裕將軍的妻兒老小，此刻正被趙嵩扣押在京城何處！讓這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遍洛水城！”
“世子妙計！”李敢由衷贊道，“此乃攻心之上策！劉裕性情，老朽略知一二，家眷是其死穴，亦是其…可能倒戈的契機(jī)！”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騷動從流民隊伍后方傳來。只見一隊數(shù)十人的洛水城守軍，押送著幾輛破舊的牛車，正欲繞開流民隊伍，從側(cè)翼回城。牛車上，似乎裝著從城外村莊“征集”來的最后一點糧食和柴草，幾個面有菜色的老農(nóng)跟在車旁，敢怒不敢言。
一個守軍小頭目看到流民聚集，尤其是看到那熱氣騰騰的粥棚，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戾氣，揚(yáng)起馬鞭指向人群，厲聲喝道：“看什么看！一群泥腿子！這些糧食，都是要運回城里供大軍守城的！你們這些廢物，餓死活該！滾開！別擋道！”
流民們頓時一陣騷動，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恐懼。
蕭徹眼神驟然一冷。
雷猛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蕭徹吩咐，猛地大步上前，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直接擋在了那隊守軍面前！他本就身材魁梧，此刻怒目圓睜，一身沙場磨礪出的兇煞之氣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
“站?。 崩酌偷穆曇羧缤ɡ?，“哪來的狗東西！敢在這里狂吠！”
那小頭目被雷猛的氣勢所懾，勒住馬韁，色厲內(nèi)荏地喊道：“你…你是什么人？敢管軍爺?shù)氖?？我們是奉劉裕將軍之命…?/p>
“劉裕？”雷猛嗤笑一聲，聲震四野，“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他猛地一指身后那桿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的玄色“蕭”字王旗，又指向正在施粥的士兵和流民，“看看我們世子！看看我們鎮(zhèn)北軍的兄弟！在干什么！在給這些快餓死的百姓一口活命的粥！”他踏前一步，巨大的壓迫感讓那守軍頭目的坐騎都不安地后退，“再看看你們！朝廷的官軍！在干什么？搶百姓最后一口活命糧！去填你們那幫蛀蟲的肚子！去幫那昏君奸相守城！守他娘的什么城？！守他們魚肉百姓的狗窩嗎？！”
雷猛的咆哮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流民和守軍的心頭！流民們眼中怒火更熾，而那幾十個守軍，個個面紅耳赤，握著兵器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下意識地避開了流民們憤怒的目光。
“你們捫心自問！”雷猛的聲音如同洪鐘，傳得很遠(yuǎn)，甚至隱隱飄向城頭，“你們守的，是什么？！是那個暗害忠良、鴆殺鎮(zhèn)北王的昏君？是那個扣押劉裕將軍妻兒老小做質(zhì)、逼他送死的奸相趙嵩？還是…這城里城外，千千萬萬和你們一樣，只想活下去的大胤子民？！”
句句誅心！字字如刀！
那守軍小頭目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身后的士兵，更是有人低下了頭。
“滾！”雷猛最后一聲暴喝，如同驚雷，“帶著你們搶來的東西，滾回城里去！告訴劉裕！也告訴城里所有人！我鎮(zhèn)北軍靖難討逆，只誅首惡，不傷脅從！開城歸順者，有功無罪！若執(zhí)迷不悟，助紂為虐…”他猛地抽出腰間雪亮的戰(zhàn)刀，刀鋒在寒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光芒，“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勿謂言之不預(yù)！”
幾十個守軍如蒙大赦，再不敢停留，倉惶地押著糧車，狼狽不堪地繞道向城門逃去，如同喪家之犬。
這一幕，被無數(shù)流民看在眼里，更被城頭上許多守軍士兵，借著漸漸明亮的天光，模糊地看在眼里！雷猛那炸雷般的質(zhì)問，如同魔音灌耳，反復(fù)在他們腦海中回蕩。
流民中，不知是誰先哽咽著喊了一句：“蕭世子…是好人??！”緊接著，如同點燃了引線，壓抑的哭喊和感激聲匯成一片：
“多謝世子活命之恩！” “老天開眼！終于來了救星！” “昏君奸相！不得好死！”
民心，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倒向了洛水之畔那桿玄色的王旗！
城頭之上，劉裕扶著冰冷的箭垛，身體微微顫抖。他親眼目睹了剛才城下發(fā)生的一切。雷猛那震耳欲聾的質(zhì)問，像重錘一樣砸在他的心上。流民們發(fā)自肺腑的哭喊，更像是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殘存的良知上。
家眷…檄文…流民…還有此刻城頭上士兵們躲閃、迷茫甚至隱隱帶著一絲期盼的眼神…劉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將軍…”老部將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城內(nèi)…城內(nèi)現(xiàn)在都在傳…說…說世子在城外放歸了俘虜，那些人都說…說趙相爺把您的家小…關(guān)在…關(guān)在城南永寧坊最深處那個廢棄的守備倉庫里！還說…還說世子承諾，破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救！”
劉裕猛地睜開眼，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淹沒。趙嵩！果然是永寧坊！那個地方…他隱約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是蕭徹的離間計？還是…那些被放歸的俘虜帶回來的實情？
就在這時—— “報——！”又一名斥候驚慌失措地沖上城樓，“將軍！大事不好！南…南門！南門方向，發(fā)現(xiàn)小股不明身份的精銳騎兵，正在向永寧坊方向快速移動！看裝束…像是…像是京城來的高手！殺氣騰騰！”
“什么？！”劉裕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全身血液！趙嵩！是趙嵩派來滅口的！他知道了！他知道家眷關(guān)押地點泄露了！他要斬草除根！
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巨大的恐懼和對妻兒的擔(dān)憂，瞬間壓垮了劉裕心中那根名為“忠君”的脆弱稻草！
“傳…傳令！”劉裕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眼睛死死盯著城外蕭徹大營的方向，“快馬！出城！求見蕭世子！就說…就說劉裕…愿獻(xiàn)城歸順！只求世子…救我妻兒性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