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太爺?shù)耐俗?,不是因為慈悲,是怕我們手里的鋤頭和扁擔(dān)。
?
這世道,從來就不是靠求來的,是靠搶來的,靠拼來的。
?
“章表哥,”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通知大家,回覆船山?!?/p>
?
“回去?”他愣了一下,“不再等等?”
?
“不等了?!蔽彝降姆较?,眼神一定,“官府已經(jīng)盯上咱們了,再等,就是等死。告訴所有人,磨好刀,備好糧——該動手了。”
?
風(fēng)從廟門灌進來,吹動我的頭發(fā)。我仿佛聽見覆船山里傳來鳳鳴,一聲比一聲烈。
?
這一次,我不再是躲在山洞里的仙姑。
?
我是陳碩真,要帶著他們,把這吃人的牢籠,砸個稀巴爛。
?
回覆船山的路,走得比來時更急。
?
阿竹帶著幾個后生在前面探路,手里的柴刀始終沒離過手。章叔胤跟在我身邊,拿著本舊賬簿,一筆一筆記著鄉(xiāng)親們湊的糧草:“糙米三百石,鐮刀八十把,還有老李他們藏的十張弓……”
?
我沒看賬簿,只盯著路邊的樹。樹葉黃了,風(fēng)里帶了涼意,秋收剛過,官府的稅吏怕是又要進山了。
?
“得趕在稅吏來之前動手?!蔽艺f。
?
章叔胤點點頭:“我已經(jīng)讓人去聯(lián)絡(luò)周邊的火鳳社分舵,桐廬、于潛那邊都有信了,說只要你一聲令下,他們就舉旗。”
?
進了山門,就見黑壓壓的人站在空地上等。男人們赤著胳膊,手里握著鋤頭、木棍,女人們抱著孩子,眼睛里又怕又盼??匆娢遥麄凖R刷刷地跪下,喊“圣母萬?!薄?/p>
?
我趕緊扶起最前面的王大伯:“都起來吧,以后別叫圣母了?!?/p>
?
眾人愣了愣。章叔胤在旁邊喊道:“從今天起,叫‘將軍’!”
?
有人怯生生地喊了聲“陳將軍”,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喊,聲音震得山都在響。我站在石頭上,看著他們,突然覺得道袍太輕了,壓不住這千鈞的分量。
?
“鄉(xiāng)親們,”我扯開嗓子,讓每個人都能聽見,“官府把咱逼得沒活路,咱就自己找活路!再過十日,就是十月初一,咱舉旗起義,先打睦州,再殺貪官,讓天下人看看,咱老百姓不是好欺負的!”
?
沒人說話,只有拳頭攥緊的咯吱聲。過了一會兒,老李猛地喊:“跟著將軍干!”
?
“干!”“干!”
?
喊聲像滾雷,從山口傳到山外。
?
接下來的十天,覆船山像座燒開的鍋爐。
?
男人們分成小隊,由章叔胤和老李帶著練武。沒兵器,就把木棍削尖,把鋤頭磨亮;沒鎧甲,就用藤條編個護心鏡。阿竹記性好,我教他的幾套拳腳,他看幾遍就會了,再轉(zhuǎn)教給其他人,雖然招式生澀,可每個人眼里都冒著火。
?
女人們也沒閑著。張嬸帶著幾個婆娘縫旗幟,用紅布拼出只展翅的鳳凰,針腳歪歪扭扭,可掛在旗桿上,風(fēng)一吹,倒真像要飛起來。還有人燒火做飯,把糙米煮得稠稠的,讓練武的后生們能多填點肚子。
?
我和章叔胤在山洞里畫地圖。他比我會寫字,用炭筆在羊皮上標(biāo)出睦州城的位置:“這里是州府衙門,守軍不過五百,咱有兩三千人,強攻肯定能拿下?!?/p>
?
“桐廬讓章表哥去。”我指著地圖上的另一處,“那里是睦州的門戶,拿下桐廬,就能斷了官府的援兵?!?/p>
?
章叔胤點頭:“我?guī)б磺巳ィWC三天內(nèi)拿下?!?/p>
?
“童文寶呢?”我問。
?
“他昨天帶了三百弟兄從青溪趕來,說愿意打頭陣。”章叔胤笑道,“那漢子是把好手,掄起斧頭能劈開三塊磚?!?/p>
?
我想起童文寶——以前在馮家扛活時見過,壯得像頭熊,為人憨直,去年他娘被稅吏推倒撞在石頭上,當(dāng)場就沒了,從那以后,他見了穿官服的就紅眼。
?
“讓他跟著我打睦州?!?/p>
?
夜里,我睡不著,就去練武場。月光下,還有人在練拳,是阿竹。他一招一式打得認真,額頭上的汗順著下巴往下掉,滴在地上,洇出小坑。
?
“怎么還不睡?”我走過去。
?
他嚇了一跳,趕緊收勢:“姐,我再練練。到時候打官府,我得護著你。”
?
我看著他肩膀上的新傷——是白天練刀時被木刀劃的,心里軟了軟:“別太累,留著勁跟官府拼?!?/p>
?
他咧嘴笑:“不累。我娘說了,跟著姐干,死了也值?!?/p>
?
這話讓我心里一沉。我拉起他的手,他掌心全是繭子,還有沒好利索的凍瘡。
?
“阿竹,”我說,“咱起義,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不光要活,還要活得像個人?!?/p>
?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
?
第十天夜里,所有人都沒睡。
?
空地上點起篝火,映得每個人的臉通紅。我換上一身短打,腰間別著那把老道留下的匕首,走到篝火前。章叔胤捧著一面旗幟跟上來,紅布上的火鳳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
?
“諸位弟兄姐妹,”我的聲音在夜風(fēng)中傳開,“明天,咱就走出這覆船山,讓那些當(dāng)官的看看,咱老百姓的骨頭是硬的!”
?
我接過旗幟,高高舉起:“從今天起,咱不叫火鳳社,叫‘文佳軍’!我陳碩真,定不負諸位所托!”
?
“文佳軍!”“陳將軍!”
?
喊聲震得篝火都跳了跳。童文寶扛著他那把開山斧,第一個站出來:“將軍,明天讓我先登城!”
?
“好!”
?
我看著一張張激動的臉,突然想起第一次在馮家柴房里,那個發(fā)誓不做順民的夜晚。那時我以為,能讓阿禾吃飽飯就夠了。可現(xiàn)在,我手里握著的,是上千人的命,是上千個想活下去的盼頭。
?
風(fēng)從山谷里鉆出來,帶著寒意,卻吹不散我心里的熱。
?
明天,就是十月初一。
?
睦州城的天,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