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蘇堂的關(guān)系,就像地下暗河,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悄然奔涌了五年。
這五年,我是他深藏在堅(jiān)硬冰層下,唯一允許靠近的柔軟縫隙,是他鐵血生涯中一個隱秘的、帶著禁忌色彩的休憩站。我們之間的紐帶,脆弱又堅(jiān)韌,維系于那些短暫得如同偷來的時光碎片。
他的單身宿舍,是這段地下情的主要據(jù)點(diǎn)。狹窄、簡潔,一張硬板床,一張舊書桌,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淡淡的汗味、槍油味和他常用的那種冷冽須后水的氣味。只有在這里,他才會短暫地卸下蘇營長冷硬的面具。他會允許我笨拙地幫他揉捏因高強(qiáng)度訓(xùn)練而僵硬的肩頸肌肉,指尖下緊繃的肌理像一塊塊燒紅的鐵。有時深夜他剛結(jié)束一場緊急拉練回來,帶著一身塵土和疲憊,會沉默地把我按進(jìn)他汗?jié)竦膽牙?,下巴抵著我的發(fā)頂,沉重的呼吸拂過我的頭皮。他的懷抱堅(jiān)硬得像堡壘,心跳沉穩(wěn)有力,每一次搏動都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那是屬于我的、最安心的戰(zhàn)鼓聲。
他話依舊很少。偶爾會在我嘰嘰喳喳講學(xué)校趣事時,從厚厚的軍事理論書籍上抬起頭,目光沉沉地看我一眼,唇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動一下,那幾乎算不得笑容的弧度,卻足夠讓我心跳漏掉半拍。他從不對外承認(rèn)我的身份。在公共場合,在軍區(qū)大院,在任何人面前,我們依舊是隔著輩分的“蘇營長”和“老首長家的小丫頭”。那份疏離和分寸,他把握得一絲不茍,像在精密地操作武器。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他宿舍,我們擠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我正對著電腦趕一份頭疼的論文。他坐在床沿,手里拿著一份訓(xùn)練計劃,目光卻落在我緊鎖的眉頭和咬著的筆桿上。窗外是瓢潑大雨,雨點(diǎn)密集地敲打著玻璃窗。屋里的燈光昏黃。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guī)缀跬怂拇嬖?。他忽然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身,走到我身后。帶著薄繭的、溫?zé)岬拇笫郑翢o預(yù)兆地覆上我握著鼠標(biāo)的手背,然后極其自然地包裹住,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操控著鼠標(biāo)在屏幕上移動。
“這里,”他低沉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氣息灼熱,“邏輯鏈斷裂,論據(jù)不足?!彼男靥啪o貼著我單薄的脊背,體溫隔著衣料透過來。他另一只手指點(diǎn)著屏幕上的段落,沉穩(wěn)地指出問題,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蓋過了窗外嘩嘩的雨聲。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感受到他主動的、帶著明確指引意味的親密。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包裹著我手掌的力道,他低沉而篤定的嗓音,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牢牢籠罩。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他構(gòu)筑的堡壘里,是安全的,是被庇護(hù)的。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像溫?zé)岬某彼?,瞬間淹沒了所有獨(dú)自等待的酸澀和委屈。
然而,堡壘終究是堡壘。堅(jiān)固,卻也冰冷。那令人心安的庇護(hù)感之下,是五年如一日、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小心翼翼地試探過未來,像在雷區(qū)邊緣試探著前行。
“蘇堂,” 有次他休假,我們窩在沙發(fā)里看一部老電影,男女主角在教堂交換戒指,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美得不真實(shí)。我靠在他肩上,指尖無意識地卷著他軍裝襯衫的袖口,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diǎn)撒嬌的意味,“你看那個教堂……好漂亮啊。你說,以后我們……”
話沒說完,他攬?jiān)谖壹缟系氖直蹘撞豢刹斓亟┯擦艘幌?。電影的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cè)臉上明明滅滅。他沒有看我,目光依舊停留在屏幕上,仿佛沒聽見,又仿佛那畫面突然變得極其吸引人。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淹沒了客廳里所有的聲響,只剩下男女主角念誓詞的聲音,顯得空洞而遙遠(yuǎn)。
幾秒,或者更久。久到我以為他真的沒聽見,或者根本不屑于回應(yīng)。他才極慢地開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看電影?!比齻€字,像三塊冰,砸在我剛剛萌生出的、對未來的那點(diǎn)模糊憧憬上,砸得粉碎。
我訕訕地閉上嘴,把臉埋進(jìn)他肩窩,聞著他身上熟悉的須后水味道,心里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被這兜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撲滅了,只剩下一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那晚,電影的后半段講了什么,我一個字也沒看進(jìn)去。
還有一次,更直接。我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在他宿舍,他剛結(jié)束一個漫長的電話會議,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我遞給他一杯溫水,看著他喝下,然后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
“蘇堂,”我的聲音因?yàn)榫o張而微微發(fā)顫,但努力保持著清晰,“我們……在一起五年了?!蔽翌D了頓,觀察他的反應(yīng)。他端著水杯,沒什么表情,只是抬眼看我,示意我說下去。那目光沉靜如水,卻讓我心里發(fā)慌?!拔摇也幌朐龠@樣偷偷摸摸了。我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弊詈髱讉€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碰到桌面,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那聲響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重重敲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寬闊的肩背在昏暗的光線下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他的聲音從窗口傳來,低沉,壓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像跋涉了千里的旅人。沒有斥責(zé),沒有解釋,只有一句輕飄飄的反問,卻比任何冰冷的拒絕都更有分量。
“不好!”我沖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一點(diǎn)都不好!蘇堂,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想要一個未來!一個有你、有我的未來!一個家!”積壓了五年的委屈和不甘,像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窗外的夜色襯得他臉色晦暗不明,眼底卻像有風(fēng)暴在凝聚,帶著沉沉的壓迫感?!拔磥??家?”他重復(fù)著這兩個詞,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近乎自嘲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負(fù)擔(dān)感?!澳阒滥且馕吨裁矗俊彼蚯氨平徊?,那股凜冽的氣息再次將我籠罩,帶著戰(zhàn)場上才有的硝煙味,“你父親,我的身份,你的年紀(jì)……還有,”他聲音陡然一沉,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你確定,你看清站在你面前的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嗎?一個滿腦子只有命令、責(zé)任、隨時可能被調(diào)離、甚至可能再也回不來的軍人?一個……根本不知道‘家’該怎么安放的怪物?”
他的質(zhì)問像冰冷的子彈,一顆顆精準(zhǔn)地射向我。我被他眼中的痛苦和那份沉重的自我厭棄震懾住了,一時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他看著我瞬間煞白的臉,眼底的風(fēng)暴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荒蕪和疲憊。他抬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臉,指尖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了,最終只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聲音沙啞下去,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再等等……不是時候?!?/p>
“再等等”。這三個字,成了他搪塞我所有關(guān)于“未來”的詢問時,最常用、也最鋒利的擋箭牌。它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頭反復(fù)割鋸了五年,每一次試探,都留下更深的傷口和更濃的失望。
失望累積成了習(xí)慣,習(xí)慣又醞釀出某種近乎絕望的孤勇。求婚,成了我向這堵沉默高墻發(fā)起的一次次注定徒勞的沖鋒。
第一次,是在他生日。我笨拙地烤了個歪歪扭扭的蛋糕,上面用奶油擠了顆同樣歪歪扭扭的心。趁他難得放松,我鼓足勇氣,把藏在身后的一個小盒子拿出來,里面是一枚我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樣式簡單的銀戒指。他看著我手中的盒子,眼神復(fù)雜難辨,沉默了很久,最終只是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像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別鬧。心意我領(lǐng)了。”蛋糕他吃了,戒指卻原封不動地退回了盒子里。
后來,方式越來越“別出心裁”。在他帶隊(duì)奪得軍區(qū)大比武團(tuán)體冠軍的慶功宴后,我借著酒勁,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露臺上,掏出戒指盒,單膝跪地(雖然姿勢歪歪扭扭),大聲說:“蘇堂營長!我代表人民群眾問你,愿意被收編嗎?”結(jié)果被黑著臉的他一把拎起來,塞進(jìn)車?yán)锼突亓思?。第二天收到他一條言簡意賅的信息:【戒酒?!?/p>
再后來,是夾在送他的軍事雜志里的便簽條,畫著兩個火柴人手牽手,旁邊寫著:“蘇營長,考慮一下永久編制?”那本雜志被原樣退回,便簽條消失無蹤。
還有一次,我把戒指系在他養(yǎng)在陽臺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球上,附言:“它都開花了(并沒有),你還在等什么?”結(jié)果仙人球被他面無表情地連盆帶戒指端到了我宿舍門口。
一次次的沖鋒,一次次的潰敗。每一次的拒絕都像冰冷的雨水,澆滅我心頭殘存的火苗,只留下嗆人的灰燼和更深的無力感。那些精心準(zhǔn)備的戒指,有的被他沉默地退回,有的不知所蹤,有的干脆被直接無視。他從不解釋,只用沉默或一句冰冷的“別鬧”、“不是時候”將我所有的期待和勇氣凍結(jié)。
第九次求婚失敗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一天??粗釆y臺上那個空了的、曾經(jīng)裝過第九枚戒指的絲絨小盒,一種巨大的疲憊感攫住了我。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像是獨(dú)自跋涉在無垠的雪原上,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和體溫,只想停下來,任由風(fēng)雪將自己掩埋。
就在這時,手機(jī)屏幕亮了。是蘇堂的信息,依舊簡潔:【晚上過來。給你帶了東西?!?/p>
心頭那點(diǎn)死灰,被這行字極其微弱地撩動了一下。一絲微弱的、可鄙的期待,像風(fēng)中殘燭,掙扎著亮了起來。他總是這樣,在我快要徹底絕望時,又吝嗇地給予一點(diǎn)點(diǎn)微光,像吊著快要渴死的旅人。
我深吸一口氣,對著鏡子用力拍了拍自己蒼白的臉頰,擠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算了,再試最后一次。第十次。就當(dāng)……給自己這五年一個徹底的交代。
我特意換上了他曾經(jīng)說過“還行”的一條淺藍(lán)色連衣裙,對著鏡子仔細(xì)整理好頭發(fā)。出門前,目光掃過梳妝臺,最終還是沒有再去碰那個裝著第十枚戒指的盒子。算了,何必呢。也許……也許他今晚真的會不一樣?這個念頭像肥皂泡一樣脆弱,卻支撐著我走向他的宿舍樓。
暮色四合,營區(qū)里亮起了路燈,昏黃的光線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蘇堂宿舍那棟老舊的軍官樓靜悄悄的。我輕車熟路地走到他房門前,手剛抬起準(zhǔn)備敲門,里面隱約傳出的談話聲讓我動作頓住了。是他的聲音,還有另一個熟悉的、屬于他得力下屬、副營長陳鋒的嗓音。
“……鋒子,你說,這丫頭片子怎么想的?”蘇堂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濃重的無奈和疲憊,透過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傳出來,“九年了,從她十九歲到現(xiàn)在,跟在我后頭轉(zhuǎn),還總想著……結(jié)婚?”那聲“結(jié)婚”被他念得極其怪異,像在咀嚼一個難以理解的外來詞。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腳步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里面陳鋒的聲音帶著點(diǎn)笑意:“頭兒,魅力大唄!小嫂子對你那是死心塌地!年輕漂亮又對你一心一意,多少人羨慕不來呢!”
“羨慕?”蘇堂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和一種……深深的厭倦?“有什么可羨慕的?一個比老子小八歲、沒經(jīng)過事兒、腦子里整天只有情情愛愛的小姑娘?”他的語氣陡然變得尖銳,像淬了毒的針,隔著門板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刺得我渾身冰涼。
“鋒子,我蘇堂是什么人?”他的聲音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我肩膀上扛著多少東西?我的路在哪兒?每一步都得算清楚!跟她結(jié)婚?開什么國際玩笑!”他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進(jìn)我的鼓膜,冰冷而殘忍,“玩玩可以,新鮮感過了,也就那樣。結(jié)婚?絕不可能。我不會娶一個小我八歲、根本不在一個世界、除了會撒嬌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那不是過日子,那是給自己找麻煩,是拖累!”
“玩玩可以……新鮮感過了……拖累……”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我心口,砸得我眼前發(fā)黑,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凍結(jié),四肢百骸都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原來……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個消遣的玩意兒?一個除了撒嬌一無是處的累贅?五年的時光,那些隱秘的溫存,那些我視若珍寶的瞬間,原來只是他口中的“玩玩”?
門內(nèi)的談話還在繼續(xù),陳鋒似乎在勸著什么,聲音模糊不清。但我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見了。巨大的轟鳴聲在我腦子里炸開,蓋過了一切。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qiáng)支撐著自己沒有癱軟下去。
原來如此。
所有的沉默,所有的拒絕,所有的“再等等”,都找到了最殘酷、最赤裸的注解。不是身份,不是責(zé)任,不是時機(jī)。僅僅是因?yàn)槲疫@個人,在他眼里,根本不配站在他身邊,根本不值一提。我那孤注一擲的第十次沖鋒,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在敵人的炮火下,被炸得粉身碎骨,尸骨無存。
最后一絲支撐轟然倒塌。我沒有哭,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只是慢慢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木偶,一步一步,離開了那扇承載了我五年隱秘愛戀、此刻卻像地獄入口般的房門。走廊昏暗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扭曲。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刀尖上,卻又輕飄得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里。
原來,心死的時候,真的可以這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