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破廟群像**
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透了每一寸肌膚，也扎醒了渾噩的意識。玄焱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而晃動。最先撞入感官的，是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潮濕腐朽的霉味、劣質(zhì)汗液和油脂的酸餿氣、還有一股…死亡特有的、冰冷的土腥氣。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塊硌人的硬木板上，身下墊著薄薄一層散發(fā)著霉味的枯草。透過眼前模糊的光影，他勉強辨認出這是一個殘破不堪的廟宇。屋頂破了幾個大洞，慘淡的星光和冷風(fēng)一起灌進來。泥塑的神像早已坍圮大半，只剩下半截斑駁的身體，在昏暗中投下猙獰的怪影。空氣里浮動著嗆人的灰塵。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一個粗嘎沙啞、像是砂紙摩擦破鑼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怨氣，“大半夜的，攤上這么個差事！”
玄焱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一個穿著骯臟短褂、滿臉橫肉的漢子正背對著他，蹲在墻角，就著一個破陶罐咕咚咕咚灌著渾濁的液體。他右邊袖管空空蕩蕩地掖在腰帶里。火光映照下，一口焦黃的大板牙格外醒目。
“趙二狗，少喝點馬尿！”另一個略顯陰沉的聲音從破廟門口傳來。一個臉上斜貫著一條蜈蚣般猙獰刀疤的漢子正倚著門框，警惕地掃視著廟外漆黑的雨幕。他身材精壯，眼神里帶著一股野狼般的兇悍和戒備?！摆s緊弄完，拿了那點辛苦錢走人。這破地方，邪性得很！”
“邪性？老子戰(zhàn)場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時候，啥沒見過？”被叫做趙二狗的獨臂漢子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僅存的左手胡亂抹了把嘴，渾濁的眼睛瞥向玄焱躺著的草席，滿是鄙夷和不耐，“不就一個凍死的小崽子么？扔亂葬崗喂野狗就完了！偏那徐寡婦事多，非要弄口薄皮棺材裝裹裝裹！呸！克死了自己男人，還想克誰？克我們兄弟倆不成？”
“克夫”二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刺了趙二狗一下。他臉上橫肉抽搐，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仿佛想用那劣質(zhì)的灼燒感壓下心底某個隱秘的恐懼。戰(zhàn)場上丟掉的胳膊，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而“克夫”的詛咒，更是他最深的忌諱。
刀疤漢子李三沉默了一下，沒有接趙二狗的話茬。他看向草席的目光，卻比趙二狗復(fù)雜得多。那里面有嫌棄，有對差事的不滿，但更深層的地方，卻翻涌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惜和一種被壓抑到極點的、近乎痛苦的渴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一塊硬硬的東西，那是亡兄留下的一枚粗糙的銅錢護身符，被他貼身藏著許多年。徐輕言……那個在亡兄靈前哭得昏厥過去、如今獨自拉扯一個病弱孩子的女人，她蒼白卻依舊清麗的臉龐在李三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煩躁地低吼：“行了！少廢話！雨小點了，趕緊抬走！趁天沒亮！”
兩人罵罵咧咧地上前，一前一后抓住草席的邊緣。那草席粗糙，裹著一個瘦小冰冷的身軀。
就在他們發(fā)力抬起草席的瞬間——
“咳…咳咳……”一陣微弱卻清晰的咳嗽聲，突兀地從草席里傳了出來！在死寂的破廟里，不啻于一聲驚雷！
“媽呀！”墻角陰影里，一個蜷縮著的、瘦骨嶙峋的小小身影猛地蹦了起來，驚恐地尖叫。那是個渾身臟污的小乞兒，頂著一頭亂糟糟的枯黃頭發(fā)，破衣爛衫遮不住嶙峋的肋骨。他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把手里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哐當(dāng)”一聲倒扣在了自己腦袋上，整個人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嘴里語無倫次地念叨：“鬼…鬼爺爺饒命！阿苦…阿苦沒偷吃您的供品…別吃我…別吃我…”
抬著草席的趙二狗和李三更是如遭雷擊！趙二狗嚇得魂飛天外，怪叫一聲，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撒開手，草席前端“噗通”一聲砸在地上。他僅剩的左手指著草席，牙齒咯咯打顫：“活…活了？真他娘的詐尸了？！”
李三也驚得倒退一步，臉上刀疤扭曲，下意識地摸向腰后別著的柴刀，眼神驚疑不定地盯著那草席里微微蠕動的“尸體”。
草席被這一摔，松散開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掙扎著，從裹纏的草席中坐了起來。
那是個約莫三四歲的孩子，身形異常瘦小，裹在一件過于寬大的、打著補丁的舊棉襖里，顯得空蕩蕩的。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凍得發(fā)紫。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烏黑的瞳仁極大，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孩童應(yīng)有的懵懂或驚恐，只有一種被巨大痛苦和茫然沖刷后的、近乎虛無的平靜。這雙眼睛掃過驚駭欲絕的趙二狗、李三，掃過墻角頂著破碗抖成篩糠的小乞兒阿苦，最后，帶著一絲初臨陌生世界的迷茫，落在了破廟中央那堆將熄未熄的篝火上。
小小的玄焱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同樣幼小、布滿凍瘡的手，感受著體內(nèi)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仙元，以及另一股在骨血深處蟄伏的、帶著灼熱與陰寒雙重氣息的陌生力量（丹氣與魔血）。凌霄殿的輝煌與冰冷，老君最后那聲元神傳音，此刻都遙遠得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凡塵的冰冷、污濁和這破廟里濃烈的恐懼氣息，才是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
阿苦從破碗邊緣小心翼翼地偷瞄著這個“死而復(fù)生”的小人兒，見他只是安靜地坐著，沒有青面獠牙撲過來吃人，抖得沒那么厲害了，頂著破碗的腦袋歪了歪，滿是泥垢的小臉上，那雙大眼睛里，除了恐懼，竟悄然生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好奇。
**第二幕：夜雨縫衣**
冷雨敲打著殘破的窗欞，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聲響。破廟角落里，一堆小小的篝火重新燃起，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和黑暗，跳躍的火光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趙二狗和李三早已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邪門”的地方，只留下那口薄皮空棺歪在角落，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玄焱裹著那件寬大的舊襖，蜷縮在火堆旁一塊相對干燥的草墊上。身體深處那股奇異的暖流（丹氣）正緩慢而持續(xù)地對抗著刺骨的寒意，修復(fù)著這具瀕臨崩潰的凡胎。他閉著眼，意識沉浮于一種奇特的半睡半醒間，凌霄殿的碎片、老君的聲音、墜落時的虛空感，與此刻篝火的噼啪聲、雨水的滴答聲、還有身邊另一個輕微的呼吸聲交織纏繞。
呼吸聲來自徐輕言。她坐在離火堆稍遠一點的地方，背對著玄焱，微弱的火光勾勒出她單薄而疲憊的側(cè)影。她正低著頭，異常專注地做著針線活。一件漿洗得發(fā)白、卻依舊能看出原本玄青色的舊戰(zhàn)袍，在她膝上攤開。那戰(zhàn)袍顯然屬于一個成年男子，寬大厚重，上面還殘留著洗不凈的暗褐色污漬和幾處笨拙縫補過的裂口，散發(fā)著淡淡的硝煙和汗?jié)n混合的氣息。
徐輕言手中的針線異常靈巧，正小心地將這件對她而言過于龐大的戰(zhàn)袍拆解、剪裁。她要把這屬于亡夫的遺物，改成一件適合身邊這個撿來的、凍僵后又奇跡般活過來的孩子的冬衣。
玄焱悄然睜開眼，無聲地注視著她。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映出眼底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她的手指因為寒冷和長期勞作顯得粗糙紅腫，捏著針的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偶爾，她會停下來，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戰(zhàn)袍袖口內(nèi)側(cè)一個地方，那里似乎用深色的線繡著什么。
就在她又一次撫過袖口時，玄焱看清了。那并非繡花，而是幾行用暗褐色絲線（很可能是血）縫上去的字跡，針腳笨拙卻用力，仿佛刻進了布料深處：
“若我戰(zhàn)死，望妻再嫁。莫守空閨，余生安康。夫，蘇定遠絕筆?！?/p>
徐輕言的肩膀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她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墜落下來，砸在冰冷的膝頭，洇濕了那幾行決絕而深情的遺言。她壓抑的哽咽在寂靜的雨夜里，比哭聲更令人心碎。
玄焱靜靜地看著。他不懂什么是夫妻之情，什么是生離死別。但女人身上彌漫的那種深沉的、仿佛要將靈魂都溺斃的悲傷，卻穿透了他初臨凡塵的隔膜，觸動了他元神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一種陌生的、酸澀的情緒悄然滋生。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自己那幼小冰冷的手指。
后半夜，徐輕言終于支撐不住，伏在膝上沉沉睡去，眼角還帶著未干的淚痕。那件改了一半的小衣，蓋在她身上。
玄焱坐起身，小小的身影在火光中拉長。他輕輕爬到徐輕言身邊，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件小衣，找到了袖口內(nèi)側(cè)那幾行刺目的血字。他幼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仿佛在思考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然后，他用那細得幾乎看不見的指甲，極其精準(zhǔn)地挑開了一個線頭。他動作很慢，卻很穩(wěn)，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耐心和專注。細小的指甲靈巧地勾、挑、撥，將那些凝結(jié)著亡者遺愿與生者血淚的暗褐色絲線，一根一根，無聲無息地拆解開來。
拆到最后，那行字跡只剩下模糊的布面痕跡。玄焱拿起徐輕言放在一旁的針線笸籮，里面只有一種最普通的黑色棉線。他笨拙地穿好針——這對他幼小的手來說并不容易——然后，對著那拆開的線痕，用自己稚嫩的、帶著凍瘡的小手，一針一線，極其緩慢而認真地縫了起來。他縫的針腳歪歪扭扭，丑陋不堪，與徐輕言的手藝天壤之別，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天光微熹時，那行字跡的位置，被玄焱用歪歪扭扭的黑線，重新覆蓋成了另一句話：
“若我戰(zhàn)死，望妻長命百歲?！?/p>
他放下針線，將那件改了一半的小衣輕輕蓋回徐輕言身上，重新蜷縮回自己的角落，閉上了眼睛，仿佛從未醒來。
**第三幕：鎮(zhèn)國公府認親**
幾日后，一輛半舊的青布小馬車，載著徐輕言和她新認下的、沉默寡言卻異常早慧的“兒子”玄焱，在連綿的冬雨中，吱呀吱呀地駛?cè)肓司┏俏《氲某情T。馬車最終停在了一座氣象森嚴的府邸前。朱漆大門緊閉，門前兩尊巨大的石獅在雨幕中更顯威猛猙獰，門楣上高懸的御賜匾額“敕造鎮(zhèn)國公府”幾個鎏金大字，透出厚重的威壓與百年勛貴的沉凝。
徐輕言緊緊牽著玄焱的小手，她的手心冰涼而潮濕。玄焱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微微的顫抖和竭力維持的鎮(zhèn)定。他抬起小臉，平靜地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府邸，那雙過于沉靜的黑眸深處，沒有孩童的好奇，只有一絲審視與了然。府邸上空籠罩的氣運，混雜著貴氣、暮氣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衰敗之意。
側(cè)門打開，一個穿著體面管事服、神情倨傲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目光挑剔地掃過徐輕言樸素的衣裙和她身邊瘦小的孩子，語氣冷淡：“隨我來吧，老太爺在‘松濤閣’見你們?！?/p>
穿過重重庭院，雨打芭蕉，風(fēng)過竹林。國公府的富貴氣象撲面而來，卻也處處透著一種精心維護下的遲暮之感。最終，他們被引入一處布置得極為清雅的書房。壁上掛著古劍、角弓，書案上堆著兵書輿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種陳年木器的氣息。一位須發(fā)皆白、身著常服的老者，背對著他們，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雨打松枝。他身形高大，即使年邁，依舊如蒼松般挺直，只是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寂寥。
聽到腳步聲，老者緩緩轉(zhuǎn)過身。他便是當(dāng)朝碩果僅存的柱國元勛，鎮(zhèn)國公蘇巍。他的臉如同刀劈斧鑿，布滿深刻的皺紋，每一道都仿佛刻著過往的烽煙。那雙眼睛，雖因年歲而略顯渾濁，開闔之間卻精光四射，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和歷經(jīng)滄桑的銳利。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先是在徐輕言臉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復(fù)雜得難以言喻——有審視，有探究，有難以掩飾的激動，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錐心刺骨的痛悔。然后，他的視線落在了玄焱身上。
玄焱也平靜地回望著這位名震天下的老國公。他能感覺到老者體內(nèi)蘊含著一股沙場磨礪出的、磅礴而內(nèi)斂的血氣，只是這血氣已如夕陽，雖熾烈，卻掩不住暮色沉沉。更讓玄焱心頭微動的是，在老者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細微的、源自靈魂層面的熟悉感，并非來自自己，而是…來自他身邊這個名為徐輕言的女子？
蘇巍的目光在玄焱臉上停留良久，那銳利的審視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痛所取代。他沒有說話，只是慢慢踱步到書案前，拉開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了一個錦盒。他打開盒子，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盒中紅絨襯底上，靜靜躺著半塊玉佩。玉佩質(zhì)地溫潤，呈罕見的暖白色，上面浮雕著半條栩栩如生、鱗爪飛揚的龍紋，龍身蜿蜒，斷口處參差不齊，顯然是從一塊完整的玉佩上斷裂下來的。
蘇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半塊龍紋玉佩，目光再次投向徐輕言，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孩子，轉(zhuǎn)過身去?！?/p>
徐輕言不明所以，依言微微側(cè)身，撩開了頸后散落的幾縷烏發(fā)。
就在她頸后發(fā)根之下，靠近脊骨的位置，一片指甲蓋大小、形狀奇特的淡紅色胎記赫然顯露！那胎記的輪廓，竟與蘇巍手中那半塊龍紋玉佩的斷口形狀，嚴絲合縫！
蘇巍拿著玉佩的手猛地一顫！他快步上前，將玉佩的斷口輕輕靠近那胎記。無需任何比對，那斷口與胎記的邊緣線條，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仿佛它們本就是一體的！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蘇巍猛地閉上雙眼，兩行滾燙的老淚再也抑制不住，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洶涌而下。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全靠扶著書案才勉強站穩(wěn)。數(shù)十年的悔恨、尋找、絕望，在這一刻化作洶涌的洪流，沖垮了這位鐵血老帥所有的堤防。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像…太像了…和你娘…一模一樣…”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爆發(fā)出灼熱的光芒，一把抓住徐輕言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孩子！你是我的親孫女！蘇家流落在外整整二十二年的嫡長血脈！你的父親，是我的長子蘇定遠！你的母親…是…”提到兒媳，蘇巍眼中痛色更深，后面的話似乎被巨大的悲慟堵住，無法出口。
徐輕言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瞬間煞白，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震驚和身世揭開的沖擊，讓她腦中一片空白。
蘇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拉著徐輕言走到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旁。他親自研墨，鋪開一卷紙張泛黃、散發(fā)著沉檀氣息的厚重族譜。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清晰地記載著長子蘇定遠一脈。在蘇定遠名字下方，本該是其子女的位置，卻是一片空白。
蘇巍提起飽蘸濃墨的狼毫筆，手腕沉穩(wěn)如握千鈞。他在那片空白處，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三個字：蘇若微。
墨跡未干。蘇巍盯著那名字，眼中翻涌著沉痛、愧疚，最終化為一種近乎決絕的堅毅。他手腕再次用力，飽蘸濃墨的筆鋒落下，毫不猶豫地，將中間那個“若”字，狠狠涂去！濃黑的墨團瞬間吞噬了那個代表著“順從”、“柔弱”的字眼。
族譜上，只剩下兩個清晰、孤絕、仿佛帶著刀鋒的名字：蘇微。
蘇巍擲筆于案，墨汁四濺。他指著“蘇微”二字，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金鐵交鳴：“從今往后，你便是蘇微！蘇家的女兒！這‘若’字，不該屬于你！當(dāng)年蘇家護不住你，讓你流落民間，受盡苦楚，這是蘇家的奇恥大辱！是老夫畢生之憾！這‘微’字，是恥辱，亦是警鐘！微時之辱，終當(dāng)雪！蘇家的門楣，蘇家的脊梁，由你來正！”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松濤閣內(nèi)回蕩，字字千鈞。徐輕言——或者說蘇微——怔怔地看著族譜上那個被墨跡覆蓋的名字，又看向祖父眼中那沉痛與期望交織的火焰，巨大的命運轉(zhuǎn)折帶來的眩暈感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而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玄焱，目光掃過那被涂改的族譜，又落回蘇巍那張飽經(jīng)滄桑卻依舊剛毅不屈的臉上，幼小的眼眸深處，一絲極淡的、了然的微光，悄然掠過。
**第一幕：蘇家暗涌**
鎮(zhèn)國公府的朱門重檐，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雨，卻也自成一方暗流洶涌的天地。蘇微（徐輕言）和玄焱的歸來，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深潭，激起了層層疊疊、晦暗不明的波瀾。
表面上的禮數(shù)無可挑剔。蘇巍親自發(fā)話，蘇微被安置在靠近主院、景致清幽的“芷蘭軒”，一應(yīng)用度皆按嫡出小姐的份例，甚至更為優(yōu)渥。玄焱作為她收養(yǎng)的“義子”，也分得了一間精致的廂房，有專門的婆子和小丫鬟伺候。老太爺每日必要見蘇微一面，噓寒問暖，那份彌補虧欠的急切與笨拙，府中上下都看在眼里。
然而，平靜水面之下，是刺骨的暗流。府中二房，尤其是蘇巍次子蘇明誠的夫人王氏及其女兒蘇玉蓉，對此事的抵觸幾乎寫在了臉上。她們看向芷蘭軒的目光，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嫉妒、猜疑和怨毒。蘇玉蓉本是府中最受寵的嬌小姐，如今憑空冒出個“嫡長孫女”，不僅分走了祖父的關(guān)注，更意味著原本屬于她和她父親的那份龐大遺產(chǎn)與政治資源，平白被割去了一大塊！
“娘！您看看祖父！那女人帶回來個來歷不明的野種，祖父竟也當(dāng)寶貝似的供著！還有那個小啞巴（指玄焱），整日陰沉沉的，看著就邪門！”蘇玉蓉在自己布置得奢華精致的閨房里，氣急敗壞地絞著手中的錦帕，對著母親王氏抱怨。她生得明艷，此刻卻因嫉妒而扭曲了面容。
王氏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手腕上一對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眼神卻冷得像冰：“急什么？一個鄉(xiāng)下寡婦，帶著個病秧子孩子，真以為進了國公府的門，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她嘴角勾起一絲刻薄的笑意，“你祖父老了，念舊情，糊涂了。可這府里，終究還不是他老人家一個人說了算的時候。咱們蘇家的門楣，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玷污的?！?/p>
她放下茶盞，眼神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一旁的心腹丫鬟。丫鬟會意，立刻走到門邊，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然后輕輕掩上了房門。
王氏這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絲隱秘的興奮道：“你賀家姑姑（指賀婉，賀總親妹）那邊，有信兒了。”
蘇玉蓉眼睛一亮：“賀姑姑怎么說？”
“南洋那邊，有位姓陳的大商人，做香料和珠寶生意的，富可敵國?！蓖跏系穆曇羧缤旧咄滦牛澳昙o是大了些，死了三房太太，如今正想找個有身份、能撐門面的填房。賀家姑姑替你牽上線了，只要…”她意味深長地看向芷蘭軒的方向，“只要把那個礙眼的‘嫡長女’，送到那陳老爺?shù)拇稀鲁芍?，那潑天的富貴，少不了咱們的好處！你爹在軍中的前程，你將來嫁入皇家的指望，可就都穩(wěn)了！”
蘇玉蓉臉上瞬間綻放出惡毒而貪婪的笑容：“還是娘和賀姑姑想得周到！一個克夫寡婦，能嫁去南洋當(dāng)闊太太，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省得在府里礙我們的眼！”母女倆相視而笑，仿佛已經(jīng)看到蘇微被遠遠送走、她們重新獨占國公府榮光的場景。
與此同時，國公府西角一處偏僻的下人院落里。一個穿著半舊青布褂子、頭發(fā)花白、收拾得干凈利落的老嬤嬤，正佝僂著身子，在院中小心地翻曬著簸箕里的草藥。她是府里的老人秦婆子，年輕時曾是跟隨蘇巍在邊關(guān)的軍中醫(yī)女，救過不少將士的命，后來因傷退下來，就在府里養(yǎng)老，負責(zé)照管一些簡單的花木藥草，地位不高，卻頗受下人們敬重。
玄焱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他并非刻意來此，只是在府中熟悉環(huán)境，不知不覺走到了這僻靜處。秦婆子抬頭看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慈和的笑容：“小少爺，怎么走到這犄角旮旯來了？快進來，外面風(fēng)涼?！?/p>
玄焱依言走進小院，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晾曬的草藥：艾草、紫蘇、車前草…都是些尋常之物。秦婆子拿起一小把曬得半干的薄荷葉，遞給玄焱：“聞聞，清腦醒神的?！?/p>
玄焱接過，放在鼻端。清冽的香氣鉆入鼻腔，但就在這尋常草藥的氣息中，秦婆子渾濁的老眼卻驟然一凝！她不動聲色地靠近玄焱，鼻翼幾不可察地微微翕動了一下。
一絲極其微弱、若非她早年接觸過無數(shù)奇藥異草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息，從這瘦弱的孩子身上逸散出來。那氣息極其獨特，非木非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在極高溫度下淬煉過千萬次的純凈熾熱感，卻又奇異地內(nèi)斂溫和，如同深埋地心的暖玉。這味道…秦婆子心頭劇震！她年輕時在軍中，曾有幸遠遠嗅到過一次，那是太上老君座下童子攜帶下界的仙丹出爐時，泄露的一絲丹氣！雖淡薄了無數(shù)倍，但那種源自造化本源的精純氣息，她絕不會認錯！
秦婆子面上不動聲色，依舊慈祥地笑著，隨手拿起旁邊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小少爺認得這個嗎？這叫紫花地丁，清熱毒的?！彼隣钏茻o意地開始絮叨，從紫花地丁講到蒲公英，從車前草講到魚腥草…言語間，卻悄然將每味草藥的形貌、特性、常見的炮制方法和配伍禁忌，用最淺顯直白的方式，一一指給玄焱看，講給他聽。
玄焱安靜地聽著，那雙沉靜的眸子偶爾掃過秦婆子粗糙的手和簸箕里的草藥，并未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但也沒有離開。秦婆子心中了然，這孩子聽進去了。她渾濁的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有驚疑，有追憶，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履行某種古老承諾的釋然。
**第二幕：殺局與反殺**
國公府表面的平靜，在蘇巍被一紙緊急軍情召離京城、趕赴北疆坐鎮(zhèn)后，被徹底打破。失去了這座最穩(wěn)固的靠山，府中壓抑的惡意如同掙脫了束縛的毒藤，開始瘋狂滋長。
一個陰冷的午后，玄焱被蘇微打發(fā)去前院管事處取新到的幾本書冊?；貋淼穆飞?，需穿過一片幽靜的竹林。竹影婆娑，風(fēng)吹葉響，本是清幽之地，此刻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玄焱抱著書，小小的身影走在青石小徑上。就在他走到竹林深處時，異變陡生！
頭頂竹梢毫無征兆地爆開！一道快得只剩下模糊殘影的血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倒墜而下！一柄薄如柳葉、淬著幽藍寒芒的短刃，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zhǔn)狠辣地直刺玄焱毫無防備的后心！角度刁鉆，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顯然是刺殺的老手，目標(biāo)明確——一擊斃命！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千鈞一發(fā)之際，玄焱懷中抱著的書冊“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他小小的身體以一個完全違背常理的角度，如同被無形的線扯動，詭異地橫移了半尺！那淬毒的刀刃幾乎是貼著他的衣襟擦過，“嗤”地一聲輕響，將他外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