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東側的小會客廳，風格延續(xù)了歸云邸整體的極簡主義。淺灰色調，線條利落，巨大的落地窗將庭院景致框成一幅畫。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不知名的昂貴熏香。
一位穿著香奈兒經典套裝、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妝容精致到如同面具的中年女士已經端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里。她身姿筆挺，下巴微揚，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一種長期浸淫上流社會養(yǎng)成的、居高臨下的審視感。她是周女士，業(yè)內頂尖的禮儀培訓師，專門服務于豪門望族和頂級社交圈。
林晚換上了一套陳伯提供的、相對“得體”的米白色羊絨套裙。衣服質感極好，剪裁合身，卻像一層無形的枷鎖，束縛著她的動作，讓她渾身不自在。她走進會客廳，周女士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立刻聚焦在她身上，從頭到腳，細致而緩慢地掃視了一遍。那目光不帶溫度，只有精準的評估和毫不掩飾的挑剔。
“林小姐，”周女士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沈先生希望您能在最短時間內，掌握必要的社交禮儀規(guī)范，以符合‘沈太太’的身份要求。我們的時間很寶貴，希望您能全力配合?！彼踔翛]有起身，只是微微頷首示意林晚在對面的沙發(fā)坐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林晚而言如同煉獄。
“坐姿。”周女士的聲音冰冷而刻板，“腰背挺直，但不要僵硬。肩膀放松下沉。雙腿并攏，膝蓋自然彎曲，小腿斜放……對，就是這樣。記住，永遠不要靠在椅背上！那是缺乏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保持這個姿勢，十分鐘?！?/p>
林晚努力模仿著周女士的示范，腰背挺得筆直，雙腿并攏，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最初幾分鐘尚可支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腰部開始酸痛，小腿肌肉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發(fā)麻。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卻不敢有絲毫松懈。周女士的目光像冰冷的針，時刻刺在她身上。
“站姿。想象有一根線從你的頭頂拉向天空。收腹，提臀，肩膀打開……下巴微收，眼神平視前方，不要飄忽！”周女士手持一根細長的教鞭（更像是一種象征性的工具），輕輕點在林晚的肩膀、腰背、膝蓋，“這里，放松！這里，用力！重心放在腳掌中心……不行，重來！你是木頭嗎？”
林晚一遍遍地站直，調整，汗水浸濕了內搭的絲質襯衫。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操縱的木偶，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被無限放大、挑剔。那些在古建工地上揮汗如雨、爬上爬下的靈活和力量，在此刻顯得如此笨拙和不合時宜。她引以為傲的專業(yè)能力，在周女士眼中，似乎一文不值。這里評判她的唯一標準，是能否像一個精致的花瓶一樣，在特定場合擺出特定的姿勢。
“行走?！敝芘渴痉吨?，“步幅適中，頻率均勻。腳尖朝向正前方，腳跟先著地，過渡到腳尖。手臂自然擺動，幅度不要過大……保持上半身的穩(wěn)定，不要搖晃！” 她在光潔的地板上劃出一條直線，“沿著這條線走。目光平視前方，不要看腳下。微笑，要自然得體，嘴角微微上揚……不是讓你咧嘴傻笑！”
林晚小心翼翼地邁步，努力控制著身體的平衡和步幅。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生怕踩歪了那條無形的線。她嘗試著牽動嘴角，但鏡子里映出的笑容僵硬而勉強，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窘迫。周女士在一旁不斷糾正，語氣里的不耐越來越明顯：“林小姐，您是在參加葬禮嗎？笑容要發(fā)自內心……算了，至少嘴角動一動！”
“用餐禮儀?！敝芘拷K于坐了下來，面前擺放著一套精致的餐具模型，“刀叉的擺放、使用順序、角度……這是基礎中的基礎。喝湯時，勺子由內向外舀，不要發(fā)出聲音。面包要用手撕成小塊，用黃油刀涂抹……絕對禁止用叉子叉著面包啃！” 她的話語像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打擊著林晚過往二十多年形成的、隨意的生活習慣。
林晚看著那些繁復的餐具和規(guī)則，感到一陣眩暈。她想起在工作室和老李、小陳一起，捧著大碗面，蹲在工棚外邊吃邊討論圖紙的時光，那種粗糙卻充滿生氣的真實感，與眼前冰冷刻板的規(guī)則形成了殘酷的對比。她笨拙地拿起刀叉，模仿著周女士的動作，卻幾次差點將模型叉子掉在地上。每一次失誤，都換來周女士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或一個更加嚴厲的眼神。
“社交稱謂。沈先生的父親，您要尊稱‘父親’或‘沈老先生’。沈先生的母親……嗯，過世了。沈家的長輩，如姑母、叔父……要記住他們的身份和喜好。對平輩，如沈先生的堂弟妹，稱名字即可，但態(tài)度要不卑不亢……”周女士語速飛快地灌輸著沈家復雜的人際圖譜和稱謂規(guī)矩，林晚聽得頭昏腦漲，只覺得一張無形的、等級森嚴的大網正在向她當頭罩下。
“最重要的，是眼神和儀態(tài)。”周女士最后強調，目光銳利地盯著林晚，“在社交場合，您的眼神要溫和、從容，不能躲閃，也不能過于銳利。要時刻記住，您代表的是沈先生和沈家的臉面。任何不得體的舉動，都可能被無限放大，成為攻擊沈先生的口實?！彼恼Z氣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契約條款，想必您很清楚后果?！?/p>
“契約條款”四個字，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林晚心中翻騰的屈辱和煩躁。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是的，契約。為了守護那些不能失去的東西，她必須忍受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澀，重新挺直了腰背。眼神里的迷茫和抗拒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看著周女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我明白了，周老師。請繼續(xù)?！?/p>
周女士似乎對她的反應有些意外，審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最終點了點頭：“很好。那么，我們繼續(xù)。下午的重點是紅酒禮儀和舞會基本步法?！?/p>
訓練繼續(xù)。林晚像一個被輸入了程序的機器人，一遍遍地重復著那些刻板的動作和規(guī)則。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屈辱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陽光在窗外移動，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歸云邸的寂靜，如同厚重的繭，將她一層層包裹。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為了扮演好“沈太太”，她必須將自己徹底重塑，哪怕這個過程如同剝皮抽筋般痛苦。守護的代價，是自我的暫時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