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沿著鬢角滑落,在粗糙的麻布口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印記。陳默站在那兩扇巨大得不像話的鎏金雕花鐵門前,抬頭望著門楣上那幾個在七月毒辣陽光下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燙金大字:星耀國際學院。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汽車尾氣和某種清冽昂貴的植物香氣,跟他身上那股子風塵仆仆的汗味、以及麻袋里隱約透出的紅薯干氣味格格不入。
“喂!干什么的?”一聲厲喝炸雷般響起。
兩個穿著筆挺黑色制服、腰間別著警棍和閃亮對講機的保安,像兩座鐵塔一樣迅速逼近。其中一個鷹鉤鼻的,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已經警惕地摸上了腰間的防爆叉手柄。那冰冷的金屬叉頭,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陳默下意識地把肩上那個磨得發(fā)白、還打著幾個歪歪扭扭補丁的麻袋卸下來,抱在胸前,像抱著唯一的盾牌。麻袋粗糙的纖維摩擦著他汗?jié)竦氖中?。“我…我是來報到的。”他的聲音有點干澀,帶著點趕了三天硬座火車后的沙啞。
“報到?”另一個方臉保安嗤笑一聲,上下打量著他洗得發(fā)白、領口都磨出毛邊的舊T恤,還有腳上那雙沾滿泥灰、鞋幫開裂的回力鞋,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走錯地方了吧?送外賣的后門在那邊巷子里!”他粗魯?shù)靥种噶藗€方向,動作幅度很大,帶起一陣風。
周圍那些原本只是好奇瞥過來的目光,瞬間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譏笑和指指點點。幾輛造型夸張、引擎發(fā)出低沉咆哮的跑車正巧駛過門口,車窗降下,露出幾張年輕而驕矜的臉,毫不客氣地對著陳默這個“異類”吹起了尖銳的口哨。空氣里的香氛和引擎聲似乎都帶著冰冷的棱角,扎得陳默皮膚生疼。
“我是新生?!标惸丝跉猓νχ蹦潜簧顗旱糜行┝晳T性微駝的背脊。他騰出一只手,在褲兜里摸索著。那褲兜很深,也很舊,布料磨得薄而光滑。他掏了好幾下,才從最深處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但邊角已經磨損卷曲的紙。
鷹鉤鼻保安皺著眉,帶著十二分的不耐煩和懷疑,一把奪了過去。紙張在他手里發(fā)出輕微的脆響。他展開,目光掃過上面打印的學院名稱、學生姓名,還有那個鮮紅的、象征著星耀最高層級的錄取印章。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僵硬。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陳默那張平凡甚至有些黝黑的臉,又低頭仔細核對那張紙,手指捏得紙張邊緣都發(fā)白了。旁邊的方臉保安也湊過來看,隨即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這不可能…”鷹鉤鼻保安喃喃自語,聲音都變了調。
就在這時,他別在肩頭的對講機發(fā)出一陣急促的電流嘶鳴,一個威嚴中透著難以置信的急促聲音炸響:“門口!是不是有個叫陳默的學生到了?立刻!馬上!請住手!我親自過來!重復,我親自過來!”
那聲音穿透了對講機的雜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兩個保安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握著防爆叉的手觸電般松開,整個人都矮了半截,剛才那股子凌厲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肉眼可見的惶恐。
不到兩分鐘,一個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幾乎是連走帶跑地出現(xiàn)在氣派非凡的學院大門內。他微微喘著氣,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胸口掛著的名牌在陽光下反著光——“校長:周正明”。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同樣穿著正裝、神情緊張的校務人員。
周校長無視了兩個像鵪鶉一樣縮在旁邊的保安,目標明確地徑直沖到陳默面前。他那張平日里總是溫和儒雅、帶著學者風范的臉上,此刻堆滿了近乎夸張的、無比熱情的笑容,甚至主動伸出手,緊緊握住了陳默那只還沾著旅途塵灰、指甲縫里有點黑泥的手,用力搖晃著。
“哎呀呀!陳默同學!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你加入我們星耀國際學院這個大家庭!”周校長的聲音洪亮得幾乎蓋過了門口噴泉的水聲,笑容燦爛得能晃花人眼,“我們可是等你好久了!一路辛苦了!快,快請進!”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伸手,想要去接陳默懷里那個格格不入的破麻袋。
陳默下意識地抱緊了麻袋,往后退了半步,避開了校長的手。這個動作讓周校長伸出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隨即又用更熱烈的語氣掩飾過去:“沒關系沒關系!行李待會兒讓人送到你宿舍!來來來,我先帶你參觀一下我們美麗的校園!”
陳默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熱情弄得有些發(fā)懵。他被動地被周校長半攙半推著,腳步踉蹌地邁過了那道象征著天塹的鎏金大門。身后,那兩個保安徹底石化了,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校長親自為一個背著破麻袋的學生引路,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那些跑車里的口哨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無數(shù)道驚愕探究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陳默和他那個破麻袋上。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挑高十幾米的穹頂垂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穹頂?shù)谋诋嫼椭車鷥r值不菲的藝術品??諝饫锸呛愣ㄊ孢m的涼意,混合著更濃郁的、難以名狀的昂貴香氣。穿著精致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走過,他們談論著最新款的跑車、海外度假的趣聞,或者某個頂級藝術展的見聞,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陳默和他那個破麻袋,就像一顆誤入璀璨星河的、格格不入的粗糙沙礫,瞬間吸引了所有視線的聚焦。
“看,那就是傳說中的‘扶貧生’?”
“天吶,他背的是什么?垃圾袋嗎?”
“校長親自接?他到底什么來頭?”
“噓…小聲點,我聽我爸提過一句,好像是上面硬塞進來的…背景深著呢,別惹…”
“再深能深過趙天宇?能深過林晚?等著看吧,有好戲瞧了。”
那些壓低的議論聲,像細密的針,無孔不入地鉆進陳默的耳朵。他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那雙沾著泥灰、在光潔地板上留下淺淡印子的鞋尖,手心里攥著的麻袋布料,粗糙得有些硌人。
周校長仿佛沒聽見那些議論,依舊笑容滿面地介紹著:“那邊是我們的科技中心,擁有全球最先進的實驗室設備…這邊是恒溫游泳館,標準賽事級…哦,前面是藝術中心,經常有國際大師來授課交流…”他的話語像流水一樣淌過,描繪著一個陳默只在電視里見過的、遙不可及的天堂圖景。陳默只是默默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眼睛里的光卻像被蒙上了一層灰。
最終,他被帶到了一棟環(huán)境清幽、造型別致的小樓前。周校長親自刷開了一間位于二樓角落的宿舍門。門內空間不大,但裝修得極為現(xiàn)代化,干凈整潔得不像話,獨立衛(wèi)浴、空調、電腦桌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陽臺。這與他老家那間漏雨的土坯房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
“陳默同學,這就是你的房間了?!敝苄iL把一張嶄新的門禁卡塞進他手里,笑容依舊,“生活上有什么困難,隨時找宿管,或者直接聯(lián)系我辦公室!安心學習!”他又叮囑了幾句,才轉身離開,留下陳默一個人站在這個陌生而豪華的“牢籠”里。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空調運行時發(fā)出的微弱嗡鳴。陳默把那個破麻袋輕輕放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他走到窗邊,推開玻璃門,走上小小的陽臺。樓下是精心打理的花園,遠處能看到網(wǎng)球場和跑道上飛馳的身影。陽光正好,空氣清新,一切都美好得像個夢境??伤睦飬s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冰冷的石頭。他知道,這里不屬于他。這份“殊榮”背后,必然隱藏著他無法觸及的、冰冷而巨大的力量。他只是被這股力量隨手拋到這里的一顆棋子,一個突兀的笑話。
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格格不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