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酒館”的名字絕非虛言。一艘早已被歲月和海水侵蝕得面目全非的巨型遠洋貨輪,如同擱淺的鋼鐵巨獸,歪斜地陷在碼頭邊緣的淤泥里。船體銹跡斑斑,巨大的豁口如同怪獸猙獰的嘴。踏入那半開的、被改裝成酒館入口的巨大破洞,一股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油來的渾濁氣息便撲面而來——劣質煙草燃燒的辛辣煙霧、發(fā)酵麥芽的酸餿、汗液蒸騰的體臭、嘔吐物的酸腐,還有海腥味和機油味混雜其中,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屬于底層和亡命徒的獨特味道。
船艙內部被粗暴地分割改造,光線昏暗,僅靠幾盞搖晃的煤油燈和嵌在艙壁上的劣質發(fā)光苔蘚提供照明。形形色色的身影擠在歪斜的桌椅旁:臉上帶著刀疤的通緝犯眼神兇狠地擦拭著武器;裹在骯臟斗篷里的黑巫師低聲交換著禁忌的咒語;皮膚上閃爍著非法魔紋的走私販警惕地打量著每一個新面孔??諝饫锍涑庵拄?shù)慕辛R、骰子撞擊桌面的脆響,以及壓抑的、充滿算計的低語。
萊恩·霍爾特感覺自己像闖入狼群的野狗,渾身不自在。他緊跟著西維爾,后者那身殘破卻依舊能看出原本質地的貴族服飾,以及那頭即使在昏暗中也異常醒目的銀發(fā),在這里如同黑夜中的燈塔,吸引著無數(shù)不懷好意的目光。契約的灼痛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動,提醒著他們此刻的脆弱。
疤臉比利占據(jù)了酒館最深處、視野最好的位置——一個用巨大木桶改造的“王座”。他龐大的身軀是獨眼巨人混血的證明,僅剩的一只獨眼如同探照燈,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狡黠而兇悍的光芒。布滿疤痕的臉像是被野獸撕扯過。他面前攤著一張破舊發(fā)黃的海圖,上面用暗紅色的、疑似干涸血跡的顏料,標記著凈焰巡邏艇的路線和禁區(qū)。
“格里夫的齒輪?”比利用一把缺口的匕首漫不經心地剔著焦黃的牙齒,獨眼斜睨著西維爾遞過來的銹蝕齒輪。他掂量了一下,隨手丟進腳邊一個裝滿雜物的木桶里,發(fā)出“哐當”一聲?!靶校细窭锓虻拿孀?,消息可以賣?!彼莫氀巯裨u估貨物一樣,貪婪地掃過西維爾那頭即使在污濁中也流淌著月華般光澤的銀發(fā),“賭一局。贏了,免費奉送。輸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匕首尖點了點西維爾的頭發(fā),“留下你一綹這個,帶毛囊的。老子正好缺點稀罕材料做‘幸運符’。”
萊恩的火氣“騰”地就上來了。他一步跨前,擋在西維爾身前,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街頭痞氣和不屑的冷笑:“頭發(fā)?多沒勁!不如賭點更痛快的?”他“啪”地一聲,將一袋在擁擠人群里順手摸來的、沉甸甸的次級魔晶拍在比利油膩的木桌上,魔晶碰撞發(fā)出誘人的脆響?!八蠊?!猜猜老子左手里現(xiàn)在握著什么?”他挑釁地揚起下巴,兜帽陰影下,那雙綠寶石般的瞳孔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野性而危險的光芒,如同鎖定獵物的猛獸。
“小子,你……”比利獨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濃重的貪婪和被人挑釁的怒意取代。周圍嘈雜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無數(shù)雙眼睛饒有興致地聚焦在這張賭桌上。
“不敢?”萊恩的笑容擴大,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身體微微前傾,形成壓迫的姿態(tài),“怕輸給一個‘野小子’?”
賭局在起哄聲中開始。萊恩的左手藏在桌下陰影里,指關節(jié)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翻飛、變化。沒有魔法波動,純粹是貧民窟十幾年生死掙扎中淬煉出的驚人手速、肌肉記憶和爐火純青的欺詐技巧。比利那只獨眼死死盯著萊恩的肩膀和手臂肌肉的細微牽動,試圖捕捉破綻,卻接連在萊恩快如閃電的變換中判斷失誤,連輸三局!桌上屬于萊恩的魔晶堆高了一小摞。
第四局,當萊恩再次攤開空空如也的左手時,比利積壓的怒火和羞憤終于爆發(fā)!
“操你媽的!出千!”他龐大的身軀猛地站起,如同發(fā)怒的棕熊,巨靈神般的巨掌帶著呼嘯的風聲,毫不留情地朝著萊恩的頭顱狠狠拍下!那力道足以拍碎石頭!
西維爾的魔杖無聲地從袖中滑入掌心,冰藍色的魔力光芒瞬間在杖尖凝聚!
但萊恩更快!
他沒有選擇硬碰硬,更沒有依賴魔法。在巨掌即將臨頭的瞬間,他如同靈貓般矮身側滑,同時抄起桌上一個滾落的半滿劣質麥酒杯,狠狠砸在比利手腕的麻筋上!酒液和玻璃碎片四濺!同時,他另一只手屈指成爪,帶著凌厲的破空聲,快如閃電般摳向比利那只僅存的、此刻因劇痛和憤怒而圓睜的獨眼!目標明確——致殘!
“夠了!”
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女聲,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瞬間切斷了即將爆發(fā)的血腥。聲音來自吧臺后方最濃重的陰影里。
疤臉比利的巨掌硬生生停在萊恩頭頂不足一寸的地方,獨眼中閃過一絲驚懼。萊恩的指尖也堪堪停在比利眼前,指甲幾乎觸到那布滿血絲的眼球。
陰影中,一個身影緩緩走出。她戴著覆蓋全臉的、造型古樸的黑色鳥嘴面具,面具眼窩處是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色斗篷裹著瘦削的身形,行動間悄無聲息,如同幽靈。
“比利,你壞了黑港的規(guī)矩。”面具女的聲音透過鳥嘴傳出,帶著金屬般的質感,毫無情緒,卻讓暴躁的巨人混血瞬間噤若寒蟬。她轉向萊恩和西維爾,面具上那兩個空洞“注視”著他們,帶來一種被無形之物穿透靈魂的寒意?!啊滓鼓魂P在凈焰的移動堡壘‘審判號’上。明晚午夜,它會停泊在廢料島進行補給和能量充填?!?/p>
她枯瘦的手指從斗篷下伸出,夾著一張邊緣磨損、泛著陳年黃漬的照片,輕輕放在萊恩面前的桌面上。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子,笑容溫婉,眼神清澈,脖子上佩戴著一條造型別致的寶石項鏈——銀鏈上鑲嵌著一顆淚滴狀的、仿佛蘊含著星光的深邃藍寶石。
“想救人?”鳥嘴面具轉向西維爾,那空洞的“視線”仿佛能看透他強行維持的冰冷面具,“拿這個來換具體坐標和堡壘的結構弱點。”她點了點照片上的項鏈,“‘深潛鈴’。它應該還在它該在的地方。”
當照片被放下的瞬間,西維爾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契約的另一端,一股刺骨錐心、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如同失控的寒潮,毫無預兆地、猛烈地沖擊著萊恩的感知!那寒意中裹挾著難以置信的劇震、被塵封記憶撕裂的劇痛,以及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無法言喻的巨大悲傷!
萊恩猛地扭頭看向西維爾。
只見銀發(fā)少年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雷霆擊中,身體瞬間僵直如冰雕!他臉上本就稀少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比他自己的銀發(fā)還要慘白!鏡片后那雙冰藍色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失去了所有的冷靜,瞳孔劇烈收縮,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痛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時光掩埋的、屬于孩童的脆弱和恐懼!他死死地盯著照片上那張溫柔的笑臉,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桌沿,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那腐朽的木頭捏碎。一股深沉的、壓抑了二十年的悲傷與冰冷,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彌漫開來,通過契約,狠狠刺痛著萊恩。
“嗚——嗚——!”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西維爾內心崩塌的瞬間,酒館外驟然傳來刺耳、急促的警笛聲!紅藍兩色的魔法探照燈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透酒館破敗的舷窗和門洞,在煙霧彌漫、人影攢動的艙內瘋狂掃射!
“凈焰巡邏隊!封鎖所有出口!搜查通緝犯!” 粗暴的吼聲伴隨著金屬靴踏在甲板上的沉重腳步聲,如同死神的鼓點,瞬間逼近!
酒館內瞬間炸開了鍋!咒罵聲、桌椅翻倒聲、玻璃碎裂聲、慌亂的腳步聲混雜成一片!亡命徒們如同受驚的蟑螂,四散奔逃,尋找藏匿之處。
萊恩瞬間從西維爾那巨大的情緒沖擊中驚醒,暗罵一聲“該死!”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照片塞進懷里,同時毫不猶豫地抓住西維爾冰冷僵硬、微微顫抖的手臂,低吼:“這邊!”
目光銳利地掃過混亂的現(xiàn)場,萊恩拖著如同丟了魂般的西維爾,憑借著野獸般的直覺和混亂的掩護,猛地撞開吧臺側面一扇不起眼的、布滿油污的木門,閃身擠了進去。
門后是一個極其狹窄、散發(fā)著濃烈霉味和劣質洗滌劑味道的儲藏間。里面堆滿了臟污的抹布、散發(fā)著餿味的空酒桶和成捆油膩的繩索??臻g狹小得僅能勉強容納兩人,還必須緊緊貼在一起。
萊恩反手剛將門閂插上,沉重的腳步聲和盔甲碰撞聲就到了門外!
“搜!每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凈焰士兵冷酷的聲音近在咫尺。
儲藏間內一片漆黑,只有門縫下透入一絲絲晃動的紅藍光線。兩人被迫擠在散發(fā)著異味的雜物堆里,身體緊貼,幾乎沒有一絲縫隙。
萊恩的后背緊貼著冰冷潮濕、布滿霉斑的艙壁。西維爾則被他用力拉拽著,幾乎是面貼面地撞進了他懷里!西維爾的臉頰猝不及防地撞在萊恩的頸窩,冰涼細膩的皮膚觸感讓萊恩渾身一僵。西維爾身上那股即使在污濁中也揮之不去的、冷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和汗味,強勢地侵入萊恩的鼻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西維爾急促而紊亂的呼吸,溫熱的、帶著細微顫抖的氣息拂過自己頸側的皮膚,激起一陣奇異的麻癢。西維爾的身體依舊僵硬冰冷,傳遞著巨大的情緒波動和尚未平息的劇痛。
更強烈的,是契約的灼痛感。在這極致貼近、毫無阻隔的緊密接觸下,那原本在胸腔內跳動的灼痛,仿佛被瞬間點燃、放大!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電流,在兩人緊貼的胸膛之間瘋狂流竄!萊恩能清晰地“感覺”到西維爾心臟劇烈的、如同擂鼓般的跳動,那震動透過薄薄的衣物,直接傳遞到他的胸口,與他自己的心跳猛烈地撞擊、共鳴!每一次心跳的搏動,都讓契約的灼痛更加鮮明,仿佛要將兩人的靈魂都灼穿、熔鑄在一起!
西維爾顯然也承受著同樣的沖擊。他發(fā)出一聲壓抑的、近乎嗚咽的悶哼,身體在萊恩懷中猛地一顫,試圖掙扎著拉開一點距離。然而,空間實在太過狹小,他這一動,反而讓兩人貼得更緊!他的膝蓋無意中頂?shù)搅巳R恩的大腿內側,手肘撞在萊恩的肋骨上。
“別動!”萊恩從牙縫里擠出低吼,聲音沙啞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將試圖掙脫的西維爾更緊地箍在懷里,試圖固定住他,也隔絕那要命的摩擦帶來的更多刺激。這個動作讓西維爾的整個上半身完全壓在了他身上,兩人從胸膛到小腹都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萊恩能清晰地感覺到西維爾略顯單薄卻緊實的胸膛輪廓,以及那劇烈起伏的呼吸。一股陌生的、混合著強烈不適和奇異悸動的熱流,猛地從兩人緊貼的小腹處竄起,瞬間席卷了萊恩的四肢百骸,讓他頭皮發(fā)麻,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契約的灼痛似乎在這一刻被另一種更原始、更陌生的燥熱所覆蓋、點燃!
西維爾的身體瞬間繃緊到了極致!他猛地仰起頭,黑暗中,萊恩能感覺到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近在咫尺地“瞪”著自己,充滿了震驚、羞怒和一種被侵犯的冰冷殺意。他甚至能感覺到西維爾溫熱的鼻息急促地噴在自己下巴上。
“放開!”西維爾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即將碎裂的薄冰。
“想被外面那群瘋狗抓回去切片研究,你就盡管動!”萊恩毫不示弱地低吼回去,箍著對方的手臂收得更緊,兩人身體的摩擦不可避免地加劇。他能感覺到西維爾身體細微的戰(zhàn)栗,以及那透過衣物傳遞過來的、異常升高的體溫——不知是契約的灼燒,還是這被迫親密的羞憤所致。
門外,士兵的搜查聲和翻動東西的聲音清晰可聞,沉重的腳步甚至在他們藏身的門前停留了片刻。門把手被擰動了一下!幸好門閂還算結實。
時間在極度的緊張和這令人窒息的親密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萊恩能清晰地聽到西維爾壓抑的呼吸聲,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起伏,嗅到他發(fā)絲間沾染的煙酒味下那獨特的冷香,以及皮膚上淡淡的血腥和汗水的味道。契約的灼痛、身體的燥熱、環(huán)境的污濁、死亡的威脅……種種極端的感覺混雜在一起,沖擊著萊恩的神經。他低頭,借著門縫下透入的微弱光線,只能看到西維爾近在咫尺的、緊抿的薄唇,和那線條緊繃、優(yōu)美卻帶著脆弱感的下頜線。
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復雜的情緒在萊恩心底滋生——煩躁、不安、被束縛的憤怒,卻又夾雜著一絲……不愿松手的、近乎保護欲的沖動?還有那該死的、被這極端環(huán)境逼出來的、不受控制的生理反應……他煩躁地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感受懷中這具身體的觸感和溫度。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腳步聲和喧嘩聲終于漸漸遠去。警笛聲也由近及遠,最終消失在港口的風聲中。
儲藏間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兩人依舊交纏在一起的、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
萊恩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了一絲,箍著西維爾的手臂也下意識地放松了力道。
西維爾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用盡全身力氣掙脫了萊恩的懷抱!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堆疊的空酒桶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著,手指顫抖著整理自己凌亂不堪的衣襟,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僵硬和狼狽。即使看不清表情,萊恩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幾乎要將他凍僵的冰冷怒意和……羞憤。
萊恩也尷尬地別開臉,喉嚨發(fā)干,剛才緊貼時身體產生的反應讓他感到一陣難堪和莫名的煩躁。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試圖驅散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曖昧和尷尬。
“咳……”萊恩清了清干澀的喉嚨,聲音依舊有些沙啞,試圖打破這死寂,“那……那項鏈……‘深潛鈴’……它到底在哪兒?”他的目光落在西維爾緊攥在手中的照片上。
西維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似乎在強行平復翻涌的情緒和身體的異樣。黑暗中,他冰藍色的眼眸再次抬起,看向萊恩,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和羞憤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仿佛來自海底的冰冷與疲憊。
“沉在港外……‘女妖之喉’的海底?!蔽骶S爾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清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和沙啞,“那里……是古代海戰(zhàn)的巨大墳場。沉船無數(shù),詛咒密布……而且,有‘守衛(wè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