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沉重地壓在頭頂,仿佛浸透了臟水的破敗棉絮,將天光濾成一片病態(tài)的昏黃??諝庹吵矶?,飽含著鐵銹的腥氣、腐爛魚獲的惡臭、劣質魔藥刺鼻的化學甜膩,以及一種深植于骨髓的、屬于絕望的霉味。這里是黑港城——魔法世界光鮮表皮之下潰爛的瘡疤,逃亡者的流放地,也是“凈焰”組織那套狂熱凈化理論暫時無法觸及的污穢泥潭。
萊恩·霍爾特將破舊兜帽的帽檐又往下狠狠拽了拽,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額角尚未愈合的擦傷,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像一頭受傷后被迫踏入陌生領地的孤狼,沉默地跟在西維爾·克勞德身后半步的距離。
前方的銀發(fā)少年,即使身處這污水橫流、建筑歪斜如同醉漢的破敗街巷,依舊竭力維持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挺拔。他昂貴的學院制服早已襤褸不堪,沾滿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漬,卻奇跡般地沒有完全失去原有的輪廓。他正用一塊同樣骯臟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副標志性的單片眼鏡——鏡片上的裂痕如同蛛網(wǎng),一道深刻的劃痕幾乎貫穿了鏡片中心。每一次擦拭的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仿佛這是他與崩塌的過去之間,最后一點脆弱的聯(lián)系。
胸腔深處,契約帶來的灼痛感如同活物般一跳一跳,時強時弱,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將他與前面那個身影緊緊纏繞,共享著痛楚與疲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皮膚下那蔓延的黑色荊棘紋路,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麻癢與灼燒感。
“喂,優(yōu)等生,”萊恩終于忍不住,聲音嘶啞地打破沉默,像砂紙磨過粗糲的木頭。他煩躁地扯開自己同樣破爛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那片愈發(fā)清晰、如同活物般緩緩搏動延伸的荊棘狀黑紋,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澳愦_定……那個什么‘醫(yī)生’,真能解決這鬼玩意兒?”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前面西維爾挺直的背影,那里同樣隱藏著倒五芒星的烙印,以及新生蔓延的、與他遙相呼應的黑色荊棘。
西維爾擦拭眼鏡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有聽到。直到萊恩幾乎要失去耐心,那清冷的聲音才透過濕冷粘滯的空氣,毫無波瀾地傳來,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冰:“艾奇遜·格里夫,是黑港城,乃至整個東部廢土,唯一公開掛牌研究星蝕能量侵蝕后遺癥,并且……活下來的人?!?他頓了頓,終于將擦拭好的眼鏡重新架回鼻梁,裂痕讓他的視線顯得有些扭曲,卻無損那份冰冷的審視感?!扒疤崾?,”他微微側過頭,鏡片后的冰藍色眼眸掃過萊恩,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務實,“我們能付得起他的‘診金’?!?/p>
所謂的“診金”,很快便在格里夫的“圣殿”中揭曉——并非叮當作響的金幣或閃爍的魔晶,而是情報,帶著血腥味和陰謀氣息的情報。
格里夫的診所,藏匿在一座散發(fā)著濃烈血腥與動物內臟腐敗氣味的屠宰場地窖深處。入口是一扇掛滿各種野獸獠牙和風干眼球的厚重冰柜門,推開時鉸鏈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合著福爾馬林、陳舊血液和奇異草藥的濃烈氣味,足以讓最堅強的胃袋翻江倒海。
醫(yī)生本人如同一具被粗糙縫合、勉強蒙皮的骷髏??菔莸弥皇9羌艿纳眢w裹在一件沾滿不明污漬的白大褂里,深陷的眼窩中嵌著的并非眼球,而是兩枚不斷閃爍著幽綠光芒的水晶鏡片。那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來客。
“嘖嘖嘖……” 格里夫佝僂著背,繞著兩人轉了一圈,枯長如同鳥爪的手指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準,先是劃過西維爾敞開的衣襟下,那個烙印在鎖骨下方、此刻正被新生黑色荊棘纏繞的倒五芒星“0”印記。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讓西維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接著,那手指又毫不客氣地戳了戳萊恩心口那片同樣在搏動蔓延的荊棘狀黑紋,仿佛在評估兩塊待價而沽的奇異礦石。
“雙生枷鎖……真是……一件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品’?!备窭锓虻纳ひ羧缤凹堅谛嗄旧夏Σ粒瑤е环N病態(tài)的興奮,“克勞德家精心設計的控制烙印,作為基底,混合了原生星蝕那古老、混沌、如同跗骨之蛆的能量……再粗暴地糅合進霍爾特小子你體內那團狂野、暴烈、如同初生兇獸般的新生星蝕之力……”他發(fā)出幾聲短促而刺耳的干笑,“你們倆,現(xiàn)在就像兩瓶被劇烈搖晃、塞子卻松動的煉金烈性炸藥,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在積蓄著毀滅彼此的力量。隨時……‘嘭’!”他夸張地做了個爆炸的手勢,幽綠的鏡片光芒閃爍。
萊恩煩躁地嘖了一聲,強忍著把那枯爪拍開的沖動。西維爾的表情隱藏在裂痕鏡片之后,看不出情緒,只有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解法?!蔽骶S爾的聲音如同冰錐落地,簡潔而直接,打斷了格里夫病態(tài)的賞析。
醫(yī)生攤開枯瘦的雙手,掌心向上,如同展示虛無:“第一條路,徹底剝離。用最暴力的手段,將寄生于你們靈魂和血肉中的星蝕之力連根拔除,像切除一顆惡性的毒瘤?!彼木G的目光掃過兩人,“成功率?樂觀估計,低于百分之五。而且,剝離之后……”他嘴角咧開一個更大的弧度,露出焦黃的牙齒,“你們會變成什么?魔力盡失、靈魂殘缺、比最底層的麻瓜還不如的廢人。活著,或許比死了更痛苦?!?/p>
萊恩的拳頭在身側攥緊,指節(jié)發(fā)白。西維爾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
“第二條路……”格里夫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沙啞,幽綠鏡片的光芒似乎更盛,“引導融合。不是對抗,不是驅逐,而是……馴服。讓星蝕成為你們力量的一部分,血液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讓枷鎖,變成共生的鎧甲。”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兩人的反應,“這需要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穩(wěn)定錨點’?!?/p>
“比如?”西維爾追問,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萊恩敏銳地感覺到契約另一端傳來一絲細微的波動——那是渴望,混合著深沉的警惕。
“比如,一塊蘊含著同源、且極度精純的魔力結晶。它必須強大到足以暫時壓制你們體內那兩股互相撕扯的狂暴能量,為融合提供片刻的喘息和引導的契機?!备窭锓虻哪抗庾兊秘澙范纳?,“或者……一個更強大的、活著的星蝕載體本身。用它/他/她體內更穩(wěn)定、更龐大的星蝕之力,來‘中和’你們體內那兩股沖突的能量流,如同狂暴的溪流匯入深邃的海洋,暫時平息彼此的沖撞?!彼菔莸氖种更c了點桌面上的一份沾著油污的舊報紙,上面模糊地印著一張通緝令,標題赫然是:“白夜魔女”——凈焰組織最高級別懸賞目標。“比如……傳聞中,凈焰組織最近在黑水沼澤深處,成功捕獲的那個‘白夜魔女’?!?/p>
“白夜魔女……” 萊恩低聲重復,瞳孔微微收縮。格里夫的話音剛落,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臟!并非因為“魔女”本身,而是因為契約另一端——西維爾·克勞德!
就在“白夜魔女”四個字被格里夫吐出的瞬間,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如同極地最凜冽的風暴,毫無征兆地、猛烈地通過共生契約的通道,狠狠撞進了萊恩的感知!那寒意中裹挾著極致的震驚、難以言喻的劇痛,以及一種……被塵封了二十年、驟然撕裂開來的、深不見底的悲傷與恐懼!
萊恩猛地轉頭看向西維爾。
只見銀發(fā)少年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冰錐貫穿,瞬間僵直!他臉上本就稀少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比他的發(fā)色還要慘白!鏡片后那雙永遠冷靜、仿佛冰封湖面的藍眸,此刻正劇烈地震顫著,瞳孔收縮到了極致,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難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以及一種……萊恩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近乎崩潰的脆弱!
西維爾的手指死死扣住了桌沿,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駭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將腐朽的木頭捏碎。他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那通過契約傳遞過來的、如同海嘯般的冰冷與混亂,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名字對他造成的毀滅性沖擊。
萊恩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瞬間明白了——那個被凈焰捕獲的“白夜魔女”,絕不僅僅是格里夫口中的“穩(wěn)定錨點”那么簡單!
“消息來源?!蔽骶S爾的聲音終于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深淵里艱難地鑿出,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死死釘在格里夫那張骷髏般的臉上。
格里夫似乎對西維爾如此劇烈的反應毫不意外,甚至帶著一絲欣賞獵物垂死掙扎的殘忍快意。他枯瘦的手指從油膩的袍子里摸索出一枚銹跡斑斑、邊緣磨損嚴重的黃銅齒輪,隨意地拋在兩人面前的桌子上,發(fā)出“當啷”一聲悶響。
“三號碼頭盡頭,‘沉船酒館’?!备窭锓虻穆曇艋謴土四欠N砂紙摩擦般的沙啞,“午夜之前,去找吧臺后面那個獨眼巨人混血,疤臉比利。他知道你們想要的?!彼请p嵌著幽綠水晶鏡片的眼睛,貪婪地掃過西維爾腰間那個不起眼的、同樣沾滿污跡的皮質小袋——那里裝著幾頁從《逆位圣典》上撕扯下來、邊緣焦黑的殘頁,是他們逃離天文塔廢墟時,西維爾拼死從校長室?guī)С龅奈ㄒ挥袃r值的東西?!按鷥r是……你們在學院廢墟里找到的‘小玩意兒’。我對那上面的‘禁忌知識’……很感興趣。”
診所內腐朽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契約帶來的冰冷海嘯仍在萊恩體內激蕩,與他自己升騰的怒火和疑問交織碰撞。西維爾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溫度的冰雕,只有緊握的拳頭和鏡片后劇烈翻涌的冰藍色風暴,昭示著內心正經(jīng)歷著怎樣一場毀天滅地的崩塌。萊恩看著他慘白的側臉,那股通過契約傳遞過來的、幾乎將他靈魂都凍僵的寒意,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西維爾深埋于冰冷外殼之下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痛苦。
他沒有再問關于“白夜魔女”的事。答案,已經(jīng)在那刺骨的冰冷和西維爾瞬間崩塌的防御中,昭然若揭。萊恩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抓起桌上那枚冰冷的齒輪,粗糙的銹跡硌著他的掌心。
“走?!比R恩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不再看格里夫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伸手用力拽了一下西維爾冰冷僵硬的手臂。
西維爾的身體被他拽得晃了一下,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深深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那動作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冰藍色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格里夫,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刻骨的恨意,有被觸及逆鱗的暴怒,更有一種被強行撕開舊傷疤的、深入骨髓的脆弱。然后,他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那扇掛滿獸齒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冰柜門,仿佛逃離一個吞噬靈魂的魔窟。
萊恩緊隨其后。踏出診所的瞬間,黑港城污濁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清新”感。他看著前方西維爾在昏暗街燈下顯得異常單薄、甚至有些踉蹌的背影,感受著契約另一端那依舊洶涌、卻開始強行被壓制下去的冰冷風暴和劇烈痛苦,胸腔深處那股灼熱的契約痛楚,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同以往的沉重。
齒輪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前路未卜,強敵環(huán)伺,而身邊的同伴,內心正經(jīng)歷著比他想象中更劇烈的地震。萊恩壓低了兜帽,邁開沉重的步伐,再次跟上了那個銀發(fā)的身影,融入了黑港城更深的陰影之中。這一次,不僅僅是為了解除契約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