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終南迷霧
冰冷，劇痛，消毒水的味道……意識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沉浮，像溺水的人，偶爾抓住一絲光亮，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拖拽下去。
陳默感覺自己做了無數(shù)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見冰冷的啤酒罐，夢見地板上蔓延的暗紅血跡，夢見林晚秋迷離的眼神和王振海挑釁的嘴角，夢見邊境密林呼嘯的子彈，夢見“伊人傾城”里貴婦們潰爛的臉和歇斯底里的哭嚎……最后，定格在廢棄倉庫彌漫的硝煙、刺耳的警笛和自己左肩炸開的劇痛。
再次恢復(fù)意識時，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冷。不是醫(yī)院的恒溫，而是深山老林里那種濕冷透骨的寒意。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簡陋的茅草屋頂。幾縷天光從縫隙中透入，照亮了屋內(nèi)飄浮的塵埃。墻壁是粗糙的土坯，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干草味的褥子。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煙味、草藥苦澀的味道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山林的清冽氣息。
這是哪里？地獄？還是天堂？
他試圖轉(zhuǎn)動脖子，左肩立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左肩被厚厚的、粗糙的白布包裹著，布上還浸染著暗褐色的草藥汁液。身上的衣服也被換成了粗糙的、打著補丁的灰色布衣。
“你醒了。”一個蒼老、平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陳默警惕地循聲望去。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僧衣、身形枯瘦的老僧，正站在門口。老僧面容清癯，皺紋深刻如同刀刻，眼神卻異常清澈澄凈，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手里端著一個粗糙的陶碗，碗里冒著熱氣。
“這是……哪里？你是誰？”陳默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終南山。貧僧法號慧明，是個掃地的?！崩仙彶阶哌M來，將陶碗放在炕邊一個簡陋的木墩上，“你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倒在進山的野徑上。是采藥的樵夫發(fā)現(xiàn)，把你背到貧僧這破廟來的?！?/p>
終南山？陳默心中一震。他聽說過這座道教名山，傳說中隱士高人修煉的地方。自己怎么會到了這里？倉庫激戰(zhàn)之后……那個神秘的黑衣人？
“我……昏迷了多久？”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傷口，疼得冷汗直冒。
“七天七夜?！被勖骼仙穆曇粢琅f平和，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肩胛骨被子彈打穿，失血過多，能活下來，已是佛祖保佑。”他端起陶碗，里面是黑乎乎、散發(fā)著濃烈苦味的藥汁，“喝了它?；钛?，拔除體內(nèi)殘留的火毒?！?/p>
陳默看著那碗藥，又看了看老僧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能映照出自己內(nèi)心一切污穢的眼睛，猶豫了一下。多年的黑暗生涯讓他對任何人都充滿戒備。但他此刻虛弱不堪，身處陌生之地，別無選擇。他接過碗，忍著刺鼻的苦味，一飲而盡。滾燙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股灼熱的暖流，隨即是翻江倒海的惡心感。
“嘔……”他忍不住干嘔起來。
“藥性霸道，忍一忍?！被勖骼仙p輕拍著他的背，枯瘦的手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讓他翻騰的氣血稍稍平復(fù)。
接下來的日子，陳默就在這間破敗的山野小廟里養(yǎng)傷?；勖骼仙捄苌?，每日除了清掃廟前落葉，就是打坐誦經(jīng)，或者去山中采藥。他給陳默換藥，熬煮苦澀的湯藥，準(zhǔn)備簡單的齋飯（大多是野菜、糙米粥）。廟里沒有電，沒有信號，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時間仿佛在這里凝固了，只有山風(fēng)呼嘯，鳥鳴啁啾。
身體的傷痛在草藥和老僧的推拿下緩慢愈合，但心靈的創(chuàng)傷卻如同潰爛的膿瘡，日夜折磨著陳默。復(fù)仇成功的快感早已消散，只剩下巨大的空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閉上眼，那些被他間接或直接害死的人——麻桿、疤臉強的手下、邊境死去的兄弟、甚至那些因“毒面膜”而毀容的貴婦……他們的臉孔交織著林晚秋和王振海扭曲的面容，在他腦海中反復(fù)閃現(xiàn)，如同最恐怖的夢魘。
“我……是不是罪孽深重？”一天，看著慧明老僧在油燈下平靜地擦拭著供桌，陳默忍不住嘶啞地問出口。這個問題在他心中壓抑了太久。
慧明老僧擦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聲音依舊平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刀不在手上，而在心里。執(zhí)念是牢籠，放不過別人，困死的是自己。”
陳默渾身一震，如遭雷擊。老僧的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他內(nèi)心最堅固的鎖?！皥?zhí)念是牢籠……”他喃喃重復(fù)著，復(fù)仇的火焰曾支撐他爬出深淵，卻也將他拖入了更深的黑暗地獄。他困在自己用恨意筑起的牢籠里，從未真正解脫。
“我……還能回頭嗎？”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慧明老僧終于停下擦拭，轉(zhuǎn)過身，那雙清澈的眼睛平靜地看著他，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過往和掙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岸不在遠(yuǎn)方，在放下執(zhí)念的一念之間。你戾氣太重，殺氣纏身。想活命，想新生，需得先化去這一身戾氣。”
“如何化？”陳默追問。
“隨我掃地去。”慧明老僧拿起靠在墻角的、一把用禿了的竹掃帚，遞向陳默，“掃去塵埃，亦掃去心垢。什么時候這山門前的落葉掃凈了，你心里的塵埃，或許也能落定幾分?！?/p>
陳默看著那把破舊的掃帚，又看了看老僧平靜無波的臉。最終，他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接過了掃帚。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終南山深處這座無名小廟前，多了一個穿著灰色舊衣、動作還有些僵硬笨拙的掃葉人。他沉默地?fù)]動著掃帚，將一夜秋風(fēng)刮落的枯黃落葉，掃攏到一起。沙…沙…沙…單調(diào)的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回響。
起初，他心浮氣躁，肩傷疼痛，每一下?lián)]動都帶著不耐和怨氣。落葉仿佛無窮無盡，剛掃干凈一片，風(fēng)一吹，又落下更多。這像極了他那永遠(yuǎn)無法填滿的仇恨和無法擺脫的罪惡感。
慧明老僧在不遠(yuǎn)處，同樣沉默地掃著，動作緩慢而穩(wěn)定，仿佛與這山、這風(fēng)、這落葉融為了一體。
日復(fù)一日。陳默肩上的傷漸漸結(jié)痂，動作也慢慢流暢起來。他不再抱怨落葉掃不盡，只是專注地?fù)]動掃帚，一下，又一下。沙…沙…沙…單調(diào)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漸漸洗刷著他內(nèi)心的狂躁和戾氣。
他看著落葉被掃攏，又被山風(fēng)吹散，歸于塵土。看著山間的云霧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粗鴱R前石階縫隙里頑強生長的小草，經(jīng)歷風(fēng)雨依舊青翠。
執(zhí)念，似乎真的在日復(fù)一日的清掃中，如同落葉般，一點點被拂去。雖然心底深處那巨大的空洞和疲憊依然存在，但一種久違的、近乎麻木的平靜，開始慢慢滋生。他開始思考，復(fù)仇之后，他到底是誰？除了恨，他還能為什么而活？
終南山的迷霧，籠罩著山野小廟，也籠罩著陳默迷茫的心。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成了他新生之路的第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