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王德貴得意的嗤笑聲和其他村民模糊的議論,被黃土路上揚起的干燥塵埃模糊、吞噬。
推開那扇仿佛一碰就會散架的木板院門,刺耳的“吱呀”聲刮擦著耳膜。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中藥味混雜著久病之人特有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林羽喉嚨發(fā)緊。院子里的荒草幾乎沒過了小腿,幾件破舊的農具歪倒在墻角,銹跡斑斑,無聲訴說著主人長久的缺席。
堂屋的門虛掩著,光線昏暗。林羽推門進去,眼睛適應了片刻,才看清屋內的景象。一股更濃烈的藥味和沉悶的濕氣瞬間將他包裹。
墻角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簡易床上,躺著一個枯瘦如柴的身影。那便是他的父親,林大山。曾經能扛起整個家的脊梁,如今深陷在單薄的被褥里,像一截被歲月和苦難徹底風干、榨盡了所有生機的朽木。露在被子外的臉龐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皮膚是毫無生氣的蠟黃,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著生命還在極其微弱地延續(xù)。
床邊,一個瘦小的身影蜷在一張矮凳上。聽到推門聲,她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憔悴卻難掩清秀的小臉,正是妹妹林小雨。那雙原本應該盛滿星光的杏眼,此刻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滿了驚惶、疲憊,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呆滯。
“哥……” 林小雨的聲音又干又啞,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微弱得像蚊蚋。
林羽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砂紙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能把沉重的背包輕輕放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打破了屋內死寂的空氣。
“哥!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林小雨像是終于確認了這不是幻覺,猛地從矮凳上彈起來,撲到林羽懷里,壓抑了太久的恐懼和委屈瞬間決堤,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淚水洶涌而出,很快浸濕了他胸前單薄的布料?!暗?/p>
林羽僵硬地抬起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落在妹妹瘦削的背上,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目光越過妹妹抽動的肩膀,死死鎖在父親那張毫無知覺的臉上。父親的眼皮似乎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又或許只是他的錯覺。
“別怕,小雨?!?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磐石般的穩(wěn)定,“哥回來了。”
這三個字,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抽干了屋內僅剩的生氣。林小雨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壓抑的嗚咽,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像抓著最后一根浮木。
林羽輕輕推開妹妹,走到父親床前。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搭在父親干枯如柴的手腕上。脈搏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沉滯艱澀,帶著一種油盡燈枯的遲暮之氣,更有一股陰冷、黏膩的異樣感盤踞在經絡深處,如同跗骨之蛆。他的眉頭驟然鎖緊,眼底深處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一絲了然——這絕非尋常的癱瘓!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站起身,目光掃過這間充斥著絕望的破屋:“到底怎么回事?欠了誰的錢?多少?”
林小雨抹著眼淚,聲音帶著哭腔后的沙?。骸笆勤w黑虎……爹去年開春想多包幾畝水田,跟趙黑虎借了三萬塊的高利貸做本錢……結果那稻種是假的,田里幾乎顆粒無收……爹又急又氣,去鎮(zhèn)上找賣種子的理論,回來的路上……摔了,就再也沒站起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恐懼:“趙黑虎……他不是人!三天兩頭就帶人來砸東西,罵得可難聽了……說這個月再不還,連本帶利要六萬……他……他還說,要是還不上,就……就讓我……” 后面的話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咬著下唇,身體又開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六萬。林羽面無表情地聽著。在海外那些血與火的邊緣地帶,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地醫(yī)院里,六萬塊,可能只是某些人賭桌上隨意丟出的一個籌碼,或者是一顆昂貴子彈的價格??稍谶@里,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里,它卻是一座足以壓垮兩條人命的大山,是懸在妹妹頭頂、隨時會落下的屠刀。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父親沉睡的臉上,那脈搏中陰冷的異樣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心頭嘶嘶作響。摔了一跤?呵,好一個“摔了一跤”!
“錢的事,我來。” 林羽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卻像一塊投入寒潭的冰,讓林小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他走到墻角,從那個沉重的帆布背包深處,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狹長的木盒。
盒子是沉沉的烏木,邊緣被摩挲得異常光滑,泛著溫潤的光澤。林羽的手指拂過盒蓋上那模糊不清、古樸繁復的云雷紋路,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他輕輕打開盒蓋。
盒內,深紫色的絨布襯墊上,靜靜躺著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針體纖細,流轉著清冷、內斂的光華,如同凝結的月光。針尾處,鑲嵌著比米粒還小的、顏色各異的奇異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極微弱卻異常純凈的點點星芒。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歲月的氣息,隨著盒蓋的開啟悄然彌散開來,瞬間沖淡了屋內濃重的中藥味,帶來一絲沁人心脾的清涼。
林小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忘了哭泣,睜大眼睛看著那盒奇特的銀針:“哥,這是……”
“祖?zhèn)鞯?。?林羽的聲音很輕,目光專注地凝視著盒中的銀針,仿佛在凝視著久別重逢的戰(zhàn)友,“救命的家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