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毒辣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帶著一股子陳年灰塵和野草蒸騰的土腥味兒,硬邦邦地砸在林羽臉上。
他站在村口那條蜿蜒的黃土路上,腳下是熟悉的粗糲質感,目光所及卻是一片扎心的陌生。記憶里綠得潑辣的稻田,如今荒了一大片,雜草叢生,蔫頭耷腦地杵在龜裂的泥地里,訴說著某種無聲的敗落。幾棟貼著慘白瓷磚、鑲著藍玻璃的小樓突兀地戳在低矮的土坯房中間,像是不合時宜的暴發(fā)戶,趾高氣揚。村子老了,也變了,透著一股被抽干了精氣神的疲沓。
村口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還在,樹下聚著一團陰影,也聚著幾個閑人。林羽的帆布背包沉甸甸地壓著肩胛骨,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迎著那些或好奇、或審視、更多是麻木的目光,一步步挪了過去。陽光穿過槐樹濃密的枝葉,在他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樹下的石墩子上,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白大褂敞著懷,露出里面皺巴巴的汗衫,一手端著個積滿茶垢的大搪瓷缸子,另一只手熟練地往嘴里扔著瓜子,“咔吧咔吧”地響,瓜子皮隨意地吐在腳邊的塵土里。正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王德貴。
林羽走近了,王德貴那雙被松弛眼皮半耷拉著的三角眼才慢悠悠地抬起來,渾濁的瞳孔里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被一種刻薄的恍然取代。他嘴角一撇,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腔調拖得長長的:
“喲呵!我當是誰呢?這不是老林家的……林羽?” 他故意頓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林羽風塵仆仆、毫無光鮮可言的落魄樣子,鼻腔里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咋地?在城里混不下去,滾回這窮窩窩來了?”
林羽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沒朝他抬一下。背包的帶子深深勒進肩窩,他像沒聽見那尖酸的問話,也看不見周圍那些探尋的目光,徑直就要從這團污濁的陰影旁穿過去。
王德貴被這徹底的漠視激了一下,臉色沉了下來。他猛地啐掉嘴里的瓜子殼,提高嗓門,那聲音像砂紙摩擦著破鑼,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幸災樂禍,直直地砸向林羽的后背:
“嘿!聾了還是瞎了?林家小子!跟你說話呢!趕著回去收尸???你那個癱子老爹,在床上哼哼唧唧好幾個月了,也就吊著半口氣!還有你那個水靈靈的妹子小雨,嘖嘖,趙黑虎那邊可都放出話了,再還不上他家的債,下個月就抬人!你回來頂個屁用?添雙筷子等埋人?”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林羽的心臟。
癱子老爹……妹子抵債……
這些詞在他腦中轟然炸開,掀起一片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驚濤駭浪。他搭在背包帶上的手,指節(jié)瞬間繃緊、發(fā)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虬結凸起,如同蟄伏的怒龍。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連周遭燥熱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他挺直的脊背沒有一絲彎曲,邁向老屋的步伐甚至更快、更沉了。只是那深潭般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徹底沉了下去,冰冷、堅硬,再無一絲波瀾。他依舊沒有回頭,沒有回應,像一塊投入深水的頑石,沉默地撞開那些無形的、帶著竊竊私語的視線,一步一步,走向村子深處那搖搖欲墜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