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裹挾著凜冽的朔風,如怒獸般席卷著京郊通惠河最大的漕運碼頭——青龍港。
河面早已冰封,厚實的冰層在慘淡的月色下泛著幽冷的青光。
往日喧囂的碼頭此刻死寂一片,
唯有風聲呼嘯,卷起積雪打著旋兒,拍打著岸邊凍結的漕船和堆積如山的麻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屬于陳年稻谷的沉悶氣息,
以及……一絲鐵銹般的、被寒風稀釋卻依舊刺鼻的血腥味。
碼頭深處,一座戒備森嚴的巨大倉廩前,火把噼啪作響,
跳躍的光焰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倉廩前劍拔弩張的對峙。
楚明昭立于臨時搭建的高臺之上,依舊是一身玄色勁裝,
外罩墨狐大氅,風雪帽檐下,鳳目寒光凜冽,
如同兩柄出鞘的冰刃,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冷冷俯瞰著下方。
她身后,是肅立如林的玄甲親衛(wèi),
刀鋒在火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
裴硯按刀侍立其側,眼神警惕如鷹隼。
她的對面,倉廩大門洞開,睿親王楚宏一身赭色親王蟒袍,
立于倉廩門檻之內,面色陰沉如水,
眼底翻涌著困獸般的瘋狂與不甘。
他身后,是數(shù)十名心腹死士,刀劍出鞘,殺氣騰騰,
與倉廩深處堆積如山的、本該賑濟災民卻被他暗中扣下的百萬石漕糧,
形成一幅荒誕而諷刺的圖景。
“靖安!” 睿王的聲音因憤怒而嘶啞,
在寒風中扭曲,“你當真要趕盡殺絕?本王乃太祖血脈,先帝親弟!你區(qū)區(qū)一個女子,仗著攝政之名,竟敢……”
“王叔,”
楚明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風聲,
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平靜,
“勾結糧商,侵吞漕糧,致使江南流民餓殍遍野,北疆將士缺糧嘩變……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此刻談血脈,不嫌太遲了么?”
她微微抬手。
身后一名親衛(wèi)立刻展開一卷明黃詔書,朗聲宣讀,聲音在空曠的碼頭回蕩,字字如驚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睿親王楚宏,罔顧天恩,勾結奸佞,私吞國糧,禍亂朝綱,意圖不軌……
著即褫奪親王爵位,廢為庶人!其黨羽,格殺勿論!欽此!”
“殺!” 睿王雙目赤紅,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
發(fā)出了最后的咆哮。
隨著睿王的嘶吼,倉廩內外的死士如同出閘的惡鬼,嚎叫著撲向高臺!
與此同時,倉廩四周的陰影中,竟也涌出更多伏兵,顯然睿王早有準備,欲做困獸之斗。
“護駕!”
裴硯怒吼一聲,長刀如龍,率先迎上。
玄甲親衛(wèi)如黑色潮水般洶涌而下,瞬間與睿王死士撞在一起!
金鐵交鳴聲、喊殺聲、慘嚎聲瞬間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血光在火把與冰面的反光中潑灑開來,將潔白的雪地染成刺目的猩紅。
就在這混戰(zhàn)爆發(fā),數(shù)名悍不畏死的死士突破親衛(wèi)防線,直撲高臺楚明昭的瞬間——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閃電,驟然從斜刺里殺出,
謝珩。
他肩頭的傷口顯然并未痊愈,月白錦袍上洇開的血色比昨夜更深,然而他的動作卻快得匪夷所思,身法更是飄忽如鬼魅。
手中那柄薄如蟬翼的軟劍,此刻不再是昨夜雪地中優(yōu)雅的銀毫,
而是化作了收割生命的、冰冷無情的死亡弧光。
“嗤!嗤!嗤!”
劍光過處,血線飚飛,
撲向楚明昭的數(shù)名死士甚至未能看清來者,
咽喉或心口便已綻開致命的血花,哼都未哼一聲便栽倒在地。
謝珩足尖在尸體上一點,
身形如鷂鷹般旋起,穩(wěn)穩(wěn)落在楚明昭身前一步之遙,將她嚴嚴實實護在身后。
他背對著她,挺拔的身軀如同不可逾越的屏障。
火光跳躍,映照著他俊美絕倫卻毫無血色的側臉,額角因劇烈動作滲出細密的冷汗,緊抿的薄唇透著一絲隱忍的痛楚,
然而那雙桃花眼中,卻燃燒著比火焰更熾烈的、冰冷的殺意與絕對的守護。
“殿下,”
他微微側首,聲音因廝殺而帶著一絲沙啞的喘息,卻異常清晰,
“臟血污穢,莫要臟了您的手。您只需看著,看著臣……為您清掃這最后的污穢?!?/p>
話音未落,他已如離弦之箭再次射入戰(zhàn)團。
軟劍在他手中化作一片銀色的死亡風暴。
他不再追求昨夜雪地中那種近乎藝術的優(yōu)雅殺戮,
而是將速度、力量、精準與狠辣發(fā)揮到了極致。
每一次揮劍,都伴隨著筋骨斷裂的脆響;
每一次旋身,都帶起一蓬凄艷的血雨。
他穿梭于刀光劍影之中,月白的袍袖翻飛如蝶,
所過之處,死士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稈般紛紛倒下。
那蒼白的面容在血光映襯下,如同自地獄歸來的玉面修羅,
美得驚心動魄,也危險得令人膽寒。
“謝珩——!??!”
倉廩門口的睿王目睹自己精心培養(yǎng)的死士如同草芥般被收割,目眥欲裂!
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臉上露出瘋狂而怨毒的笑容,“本王得不到的!你們誰也別想得到!
這百萬石糧,就讓它化作灰燼,陪本王一起下地獄吧!看你們拿什么去填北疆的窟窿!拿什么去堵天下悠悠眾口!哈哈哈!”
他狂笑著,將火折子狠狠擲向倉廩內堆積如山的糧袋!
干燥的麻袋遇火即燃,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迅速蔓延開來。
“不好!”
裴硯臉色大變,想要沖過去阻止,
卻被數(shù)名拼死阻攔的死士纏住。
楚明昭瞳孔驟縮,
這百萬石糧,是穩(wěn)定北疆、安撫流民的關鍵!
若被焚毀,后果不堪設想。
一道快到極致的身影,如同無視了空間的距離,
瞬間掠過混亂的戰(zhàn)場,直撲那燃燒的糧袋。
謝珩。
他竟全然不顧那熊熊烈焰,手中軟劍如靈蛇般探出,精準無比地卷住睿王擲出的,
尚未完全引燃大火的火折子,猛地甩飛!
同時,他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入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玉瓶,看也不看便用牙咬開瓶塞,
將其中粘稠的、泛著淡淡金澤的液體,
正是他昨夜為楚明昭療傷所用的那種奇異血液——盡數(shù)傾倒在剛剛竄起的火苗之上!
“滋啦——!”
那泛著金澤的血液仿佛擁有某種克制的力量,
甫一接觸火焰,跳躍的火舌竟如同遇到天敵般,
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迅速萎靡、熄滅!
只留下幾縷青煙和一片焦黑的痕跡!
“你……!”
睿王驚駭欲絕,看著如同神祇般立于火焰余燼前的謝珩,
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怪物。
謝珩緩緩轉過身,
蒼白的臉上沾著幾點飛濺的血跡,如同雪地紅梅。
他看也不看驚駭?shù)念M?,目光越過混亂的戰(zhàn)場,精準地鎖定了高臺之上的楚明昭,
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帶著完成使命般釋然的弧度。
然而,就在他心神微松的剎那。
“王爺快走!” 一名隱匿在暗處的睿王死士,眼見大勢已去,竟將手中淬毒的勁弩對準了背對著他的謝珩。
機括聲響,一道烏光撕裂空氣,帶著致命的尖嘯,直射謝珩后心。
“小心!” 楚明昭的驚呼脫口而出。
謝珩似有所覺,猛地側身,
但距離太近,弩箭速度太快。
“噗嗤!”
毒箭深深沒入了他未受傷的左臂,劇痛和毒素瞬間蔓延,
他悶哼一聲,身形一個趔趄,單膝跪倒在地。
“謝珩!” 楚明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下意識地向前一步。
“保護首輔大人!” 裴硯喝聲,
一刀劈翻眼前的敵人,發(fā)瘋般沖向謝珩的方向。
玄甲親衛(wèi)也爆發(fā)出震天的怒吼,攻勢更加狂暴。
那放冷箭的死士瞬間被亂刀分尸。
而倉廩門口的睿王,眼見最后的機會也徹底破滅,謝珩又中箭倒地,眼中最后一絲瘋狂化為徹底的絕望。
他怨毒地看了一眼高臺上的楚明昭,又看了一眼跪在血泊中、
卻仍頑強抬首望向楚明昭的謝珩,發(fā)出一聲凄厲不甘的長嚎,猛地轉身,
一頭撞向了身后熊熊燃燒、尚未被完全撲滅的一處糧堆。
“轟——!”
烈焰瞬間吞噬了他的身影。
凄厲的慘嚎在火光中戛然而止。
這位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親王,最終選擇了與他罪惡的贓物一同化為灰燼。
隨著睿王的自焚,殘余的死士斗志徹底崩潰,
或被斬殺,或棄械投降。
喊殺聲漸漸平息,唯有火焰吞噬糧堆的噼啪聲和傷者的呻吟在黎明前的寒風中回蕩。
天邊,終于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微弱的曙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云層,
灑在冰封的河面、堆積的尸體、凝固的鮮血和仍在燃燒的倉廩一角,勾勒出一幅慘烈而蒼涼的破曉圖景。
裴硯已沖到謝珩身邊,迅速封住他傷口周圍的穴道,
拔出毒箭,將隨身攜帶的解毒藥粉不要錢似的灑上去。
楚明昭快步走下高臺,踏過染血的積雪,來到謝珩面前。
她蹲下身,玄色的衣擺拖曳在血污之中。
謝珩臉色灰敗,嘴唇已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劇毒正在侵蝕他的身體。
然而,當楚明昭靠近時,他那雙因失血和中毒而有些渙散的桃花眼,卻驟然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死死地、貪婪地鎖住她。
“殿下……”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虛弱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糧……保住了……睿王……伏誅……臣……幸不辱命……”
他試圖扯出一個笑容,卻因劇痛而扭曲。
楚明昭看著他蒼白的臉,染血的月白錦袍,以及左臂上那猙獰的傷口。
復雜的情緒在她冰冷的心湖中翻涌
——昨夜溫泉殿中那獻祭般的求罰,馬車內那熾熱瘋狂的囚心之誓,
方才那悍不畏死、為她擋下一切污穢與危險的身影……
還有此刻,瀕死之際,眼中只有她、只為完成她命令而滿足的光芒……
她沉默著,伸出冰冷的手,沒有去碰他的傷口,
而是輕輕拂開了他額前被冷汗和血污粘住的幾縷碎發(fā)。
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近乎溫柔的。
謝珩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
他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貪婪地感受著那冰冷指尖帶來的、足以讓他靈魂戰(zhàn)栗的觸碰。
“裴硯,” 楚明昭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
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帶他回府。用最好的藥。他若死了,你提頭來見?!?/p>
“是!殿下!” 裴硯沉聲應道,小心翼翼地將謝珩扶起。
回程的馬車在破曉的晨光中行駛,速度平緩。
車廂內,謝珩虛弱地靠在厚厚的錦墊上,
傷口已被重新處理包扎,劇毒暫時被壓制,
但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他閉著眼,眉頭因疼痛而微蹙,長睫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
楚明昭坐在他對面,目光落在車窗外漸漸亮起的天色。
漕糧案塵埃落定,睿王覆滅,朝堂格局將迎來巨震。
然而,她的心緒卻難以完全平靜。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怯生生地、帶著試探地,輕輕勾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指尖。
楚明昭垂眸。
謝珩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那雙桃花眼中褪去了殺伐時的冰冷與瘋狂,只剩下如水的虛弱和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渴求。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指尖極輕地勾著她的手指,
如同迷途的幼犬終于尋到了歸家的路,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也要確認主人的存在。
楚明昭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終究沒有抽回。
窗外,天光大亮,金色的朝陽終于刺破云層,
灑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官道上,也透過車窗,
在謝珩蒼白的臉上跳躍。
他感受著指尖傳來的、
那微涼卻真實存在的觸感,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心滿意足的、近乎純凈的弧度,再次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車廂內一片寂靜,唯有車輪碾過積雪的輕響。
冰冷的權杖與熾熱的囚籠,
在這血與火洗禮后的破曉歸途上,
于無聲處,完成了第一次心照不宣的妥協(xié)與靠近。
他甘為她的刃,染盡污穢;
而她默許了他的靠近,默許了這份以生命為代價的、瘋狂而純粹的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