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長公主府,漱玉軒。
更漏聲在寂靜的冬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燭火在琉璃罩內安靜地燃燒,
將楚明昭批閱奏章的身影拉長,投在冰冷堅硬的墨玉地磚上。
白日里金鑾殿的血腥與暗巷中那雙泛紅含淚的眼,
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跡。
她的思緒,如同她筆下朱批的墨跡,清晰冷硬,
只圍繞著即將推行的稅賦新政。
案幾一角,那方被隨意擱置的素白絲帕,
帕角那幾點暗褐色的血漬,
在燭光下卻顯得有些刺眼。
是謝珩的血,
他自己掐破掌心流出的血。
楚明昭的目光偶爾掠過那方帕子,
清冷的眸底便會掠過一絲極淡的、
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那荒謬絕倫的“手疼么?”
和那撕心裂肺的“心都要疼碎了”
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雖然微小,卻真實地打破了湖面的絕對平靜。
她擱下朱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扳指。
謝珩……
這位心思莫測權傾朝野的首輔,他究竟意欲何為?
那副人后泫然欲泣、如棄犬般的姿態(tài),是精心設計的偽裝,
還是…某種難以理解的真心?若是偽裝,其目的何在?若是真心……
一個權傾天下的男人,
怎會對另一個掌控他生死的人,
生出如此扭曲的“心疼”與依戀?
“殿下,夜深了,該安寢了?!?/p>
心腹女官云岫輕聲提醒,
看著楚明昭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罕見的困惑。
楚明昭收回目光,
將那方染血的帕子拂到更遠的角落,
仿佛拂去一粒礙眼的塵埃。
“知道了?!?/p>
聲音是一貫的冰冷,再深的疑惑,
在權力與大局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謝珩是忠犬還是惡狼,
且看他如何在新政的棋盤上落子。
翌日,大朝。
金鑾殿內,昨日被清洗沖刷過的玉階光潔如新,仿佛從未沾染過血腥。
但空氣中無形的肅殺與緊繃,卻比昨日更甚。
所有官員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聚焦在珠簾之后的身影,
以及立于百官之首依舊溫潤含笑的年輕首輔身上。
戶部尚書顫顫巍巍地出列,呈上新擬定的稅賦改制細則奏章。
楚明昭的聲音透過珠簾,如同冰泉擊石,
“念?!?/p>
冗長的細則條文在尚書略顯干澀的聲音中回蕩。
每一條,都如同鋒利的刀刃,切割著既得利益者的血肉。
當念到“凡勛貴宗室,一體照納,不得優(yōu)免”時,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
“臣反對!”
武英侯沈巍再次跨步出列,聲音洪亮,
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矛頭卻不再直指楚明昭,
而是轉向了謝珩,
“謝首輔!昨日你口口聲聲為國為民,附議此等苛政!老夫倒要問問,
你謝家名下的田莊鋪面遍布江南,良田何止萬頃?這一體納糧,火耗歸公,攤丁入畝,你謝家首當其沖!
莫非謝首輔是打算慷他人之慨,損己利國?還是說……這新政之中,早已為你謝家留好了后路?
請首輔當著殿下與滿朝文武的面,說個清楚!”
這一招直接將謝珩推到了風口浪尖。
謝珩不是口口聲聲支持新政嗎,那自家龐大的產業(yè)怎么辦?
是真割肉?還是假清高?
甚至暗指新政本身就有貓膩。
殿內瞬間嘩然。
勛貴集團和依附宗室的官員們如同找到了突破口,
紛紛出言附和,
質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刺向謝珩。
“是啊首輔大人,您得給個說法!”
“總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
“謝家產業(yè)幾何,首輔大人心中想必有數(shù)!”
面對這洶涌的攻訐和赤裸裸的質疑,
謝珩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副溫潤如玉,
令人如沐春風的模樣。
他甚至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深紫色的麒麟袍袖口,
姿態(tài)從容得仿佛在自家花園閑庭信步。
“武英侯此言差矣。”
他聲音清朗,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笑意,目光坦然地迎向沈巍,
“新政既為利國利民,自當一視同仁,何來‘留后路’一說?
至于我謝家產業(yè)……”他頓了頓,
笑容加深,眼底卻掠過一絲冰冷的銳意,
“侯爺?shù)故翘姹竟儆浀们宄?。不錯,謝家名下,確有薄田數(shù)頃,商鋪幾間。”
他話音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凜然正氣,“然,國難當頭,國庫空虛,黎民困頓!身為朝廷首輔,受國厚恩,豈能因私廢公,顧惜小家之利而罔顧天下蒼生?!
今日,當著殿下與諸公之面,我謝珩在此立誓:
凡我謝氏一族,名下所有田產、商鋪、鹽引、礦權,自即日起,皆按新政,一體納糧,火耗歸公,攤丁入畝!絕無半分優(yōu)免!
并愿捐出今歲田莊商鋪所得之半,充入國庫,以助殿下推行新政,賑濟災民!
此誓,天地可鑒,諸公共證!若有違逆,人神共棄!”
鏗鏘有力的誓言回蕩在大殿之中,擲地有聲,
那“捐出所得之半”更是石破天驚。
整個金鑾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武英侯沈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老臉漲得通紅,
手指著謝珩,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其他勛貴和反對派官員更是目瞪口呆,
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
捐出一半家產?!這謝珩是瘋了不成?!
為了支持那妖女的新政,竟做到如此地步?!
清流一派的官員眼中則爆發(fā)出敬佩的光芒,看向謝珩的眼神充滿了激賞。
這才是真正的國之棟梁。
公忠體國,大義凜然。
珠簾之后,楚明昭摩挲扳指的指尖微微一頓。
謝珩這番表態(tài),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割肉飼鷹?還是……以退為進,博取更大的政治資本?他那慷慨激昂的誓言背后,那雙溫潤含笑的眼睛深處,是否還藏著別的算計?
哈,趕著送錢呢,豈有不要的道理。
“謝卿,忠勇可嘉?!?/p>
楚明昭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準卿所奏。戶部,將謝卿所捐之數(shù),單獨立冊,
昭告天下,以為表率?!?/p>
“臣,謝殿下恩典?!?/p>
謝珩躬身行禮,姿態(tài)謙恭,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
他成功了。
不僅化解了武英侯的刁難,更將自己塑造成了為國為民不惜傾家蕩產的忠臣楷模。
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
珠簾后那道審視的目光,
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又長了一些。
這讓他心底涌起一股病態(tài)的滿足感——
他在她的棋盤上,
又挪動了一步,離她更近了一點。
退朝的鐘聲響起,百官魚貫而出。
殿外的寒風似乎比來時更加凜冽刺骨。
楚明昭的鳳輦依舊行在宮墻夾道。
這一次,她沒有閉目養(yǎng)神,清冷的目光透過紗簾,掃過宮墻的積雪和遠處灰蒙蒙的天空。
新政的序幕已然拉開,
但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武英侯等人絕不會善罷甘休,謝珩今日看似大獲全勝,實則將自己推到了更危險的境地。
他…究竟想得到什么?
輦行至昨日那處昏暗的宮墻轉角。
楚明昭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昨日那荒唐的一幕,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腦海。
果然,那道熟悉深紫色的身影,
如同鬼魅般,
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夾道中央,攔住了去路。
依舊是那副脆弱委屈的模樣,
仿佛朝堂上那個慷慨陳詞力壓群雄的首輔只是幻影。
侍衛(wèi)們的手再次按上刀柄,但眼神中卻多了幾分無奈和古怪。
這位首輔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謝珩快步上前,這一次,他甚至無視了侍衛(wèi)的警戒線,
直接湊到了鳳輦的窗邊。
隔著紗簾,
楚明昭能清晰地看到
他微微泛紅的眼尾和那雙濕漉漉的桃花眼。
“殿下……”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剛哭過的沙啞和濃濃的鼻音,像是被主人遺忘了一整天的小狗,
“朝上……朝上他們那樣說臣……臣好難過……”
他委屈巴巴地控訴著,仿佛剛才在朝堂上把武英侯懟得啞口無言的不是他本人。
裝什么。
楚明昭:“……”
她甚至懶得回應這毫無意義的廢話。
朝堂爭斗,本就是你死我活,何來“難過”一說?
更何況,他明明是大獲全勝的一方。
見輦內毫無反應,謝珩的眼圈更紅了,
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他急急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而精致的青玉盒,
雙手捧著,獻寶似的遞到紗簾前。
“殿下……您看!”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歡快一點,
卻掩不住那濃重的委屈和小心翼翼,
“這是南詔進貢的‘雪肌玉容膏’,
最是養(yǎng)膚護手……臣特意……特意為您尋來的!”
他特意加重了“護手”二字,
目光執(zhí)著地膠著在楚明昭的手上,
仿佛那雙手受了天大的委屈,急需他的呵護。
楚明昭的目光落在那個價值不菲的青玉盒上,
又掠過謝珩那張寫滿“快夸我、快收下”的期待臉龐。
荒謬感再次涌上心頭。
昨日是染血的帕子,今日是名貴的玉容膏,
理由都是那可笑至極的“手疼”?
這位首輔大人,怕不是腦子真的有什么隱疾?
“謝卿有心了?!?/p>
楚明昭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既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退下吧。本宮乏了?!?/p>
冰冷的逐客令,
如同冷水澆頭。
謝珩捧著玉盒的手猛地一顫,
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
那強裝的歡快也徹底崩塌。
濃濃的失望和受傷幾乎要溢出來,眼尾迅速聚集起水汽,
聲音帶著破碎的哽咽,
“殿下……您……您還是嫌棄臣么?臣知道……臣笨……不會討殿下歡心……可臣……臣只是……”
他像是被巨大的悲傷擊中,捧著玉盒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仿佛隨時會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那副模樣,脆弱得不堪一擊,仿佛楚明昭的一句“乏了”,
就將他整個世界的支柱都抽走了。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饒是訓練有素,
也被眼前這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
這副泫然欲泣卑微索憐的模樣弄得渾身不自在。
楚明昭蹙起了秀眉。
心底那絲因他朝堂表現(xiàn)而升起的探究,
瞬間被這糾纏不休無理取鬧的粘人姿態(tài)沖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厭煩。
她不需要一只只會搖尾乞憐,不分場合哭哭啼啼的狗,
尤其是一只披著首輔官袍的瘋犬。
“讓開?!?/p>
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棱刺骨,
眉眼間盡是不耐。
謝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中。
他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劃過蒼白的臉頰,砸在他深紫色的官袍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那雙桃花眼,
此刻盛滿了被拋棄的絕望和無盡的哀傷,
執(zhí)著地盯著紗簾后的身影,喉間涌上酸澀,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捧著玉盒,
像一座絕望的雕像,無聲地對抗著那冰冷的命令。
楚明昭耐心耗盡。
她不再看他,只對輦外冷冷吩咐:“走?!?/p>
侍衛(wèi)統(tǒng)領硬著頭皮,示意隊伍繞過那尊仿佛凝固在風雪中的紫色身影。
鳳輦啟動,緩緩前行。
謝珩沒有動。
他僵立在原地,任由鳳輦從他身邊經過。
寒風卷起他散落的發(fā)絲和寬大的袍袖,顯得格外孤寂凄涼。
淚水無聲地流淌,他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才阻止了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崩潰的嗚咽。
他癡癡地望著鳳輦遠去的方向,
直到那抹玄色徹底消失在宮墻盡頭,
依舊久久未動。
入夜,靖安長公主府,溫玉池。
氤氳的熱氣彌漫在寬闊的漢白玉池室內,溫暖如春。
池水引自天然溫泉,清澈見底,散發(fā)著淡淡的硫磺氣息。
楚明昭僅著一件薄薄的素紗浴袍,浸在溫熱的泉水中,閉目養(yǎng)神。
白日里朝堂的唇槍舌劍和謝珩那糾纏不休的粘人姿態(tài)帶來的煩躁,似乎在這暖意中稍稍消散。
云岫侍立在一旁,將一疊需要緊急批閱的奏章放在池邊的矮幾上。
這些都是關于新政細則推行的密報,楚明昭習慣在沐浴放松時思考這些繁雜的政務。
她睜開眼,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展開。
朱筆蘸了飽滿的朱砂,
正準備落下批注。
這時,屏風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若非楚明昭五感敏銳,幾乎要被溫泉水聲掩蓋。
她眸光一凜,瞬間握緊了手中的朱筆,如同握住了殺人的利器。
什么人如此大膽,竟敢擅闖長公主的浴池禁地?
然而,那腳步聲在屏風外停了下來。
緊接著,一個熟悉到令人頭疼的、帶著濃重鼻音和小心翼翼試探的聲音,輕輕響起,
“殿下……您……您還在沐浴么?臣……臣可以進來么?”
是謝珩。
楚明昭好看的眉峰瞬間擰緊,
被冒犯的感覺從心底騰起。
他竟敢追到這里來?!白日里宮墻暗巷還不夠,竟敢闖入她的私人浴所?!
這已經不是粘人,這是徹頭徹尾的僭越!
“滾出去!”
她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隔著屏風刺出。
屏風外沉默了一瞬。
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聲。
他竟然……
跪下了。
“殿下息怒……”謝珩的聲音帶著哭腔,隔著屏風傳來,
顯得悶悶的,卻充滿了卑微的乞憐,
“臣……臣該死……臣知道不該來……可是……可是臣心里難受……臣白日里惹殿下厭煩了……臣回去后心如刀絞……坐立難安……
唯有……唯有想到殿下或許還在批閱奏章,操勞國事……臣……臣就想為殿下做點什么……
哪怕是……哪怕是替殿下磨墨也好……”
他語無倫次地訴說著,聲音哽咽破碎,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那卑微的姿態(tài),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依戀和“贖罪”心理,透過屏風,幾乎要化為實質。
楚明昭握著朱筆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她從未見過如此不知進退不知廉恥之人。
寒光掠過。
她正要厲聲呵斥侍衛(wèi)將他拖出去。
屏風邊緣,一只骨節(jié)分明,極為好看的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
那只手端著一個紅木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只精致的青玉碗,碗中盛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清甜香氣的羹湯。
“殿下……這是臣……親手熬的冰糖燕窩羹……
最是滋補安神……您批閱奏章辛苦……求您……多少用一點……”
謝珩的聲音充滿了卑微的懇求和期待。
楚明昭看著那只端著托盤、微微顫抖的手,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羹湯,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澆了一勺滾油,轟然炸開。
他不僅擅闖禁地,竟還敢獻上食物?!他把自己當成了什么?一個可以隨意靠近、獻媚邀寵的面首?!
“放肆!”
楚明昭厲喝一聲,猛地從水中站起!帶起一片水花。
她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袍,僅著濕透的素紗浴衣,一步跨出溫泉池水,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意和蒸騰的水汽,幾步沖到屏風前,
伸手就要狠狠打翻那個礙眼的托盤。
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托盤的瞬間——
變故陡生。
跪在屏風外的謝珩,像是被楚明昭的怒斥和逼近的殺氣嚇到,身體猛地一抖。
他本就跪在地上,重心不穩(wěn),這一抖,手中托盤頓時傾斜。
“?。 彼l(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那碗滾燙的冰糖燕窩羹,連同托盤一起,沒有砸向地面,
而是好巧不巧地,朝著楚明昭剛剛展開,放在矮幾上的奏章潑了過去。
“嘩啦——!”
粘稠滾燙的羹湯,大半潑灑在了攤開的奏章上,潔白的宣紙瞬間被染成一片狼藉的棕黃,
墨跡在湯水的浸泡下迅速暈染、模糊、潰散。
更要命的是,楚明昭方才蘸滿了朱砂、正待落筆的朱筆,
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波及,
筆尖飽含的濃稠朱砂如同血滴般飛濺而出。
幾點刺目的鮮紅,不偏不倚,
正濺落在楚明昭因怒意而微微敞開素紗浴衣的領口,
在她瑩白如玉的鎖骨肌膚上,綻開幾朵妖異刺目的紅梅。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溫泉水汽氤氳升騰,
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燕窩羹氣味和淡淡的硫磺氣息。
楚明昭僵立在原地,素紗浴衣被水浸透,
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曲線。
水珠順著她濕漉漉的發(fā)梢滴落,滑過她冰冷因怒極而微微泛紅的臉頰,
最后滾落在沾染了朱砂的鎖骨上。
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屏風后那個跪著的身影上。
謝珩也徹底呆住了。
他跪在地上,維持著托盤脫手的姿勢,臉色煞白如紙,瞳孔因極度的受驚而放大。
他看著那被徹底毀掉的奏章,
看著那幾點濺落在楚明昭雪白肌膚上的刺目朱砂……
短暫的死寂后,謝珩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不是裝的。
是真正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和…
一種難以言喻的扭曲的興奮。
他的嘴唇哆嗦著,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那雙總是濕漉漉的桃花眼,此刻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他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墨玉地磚上,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臣有罪?。?!”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破了音,
帶著一種崩潰般的哭腔和……
一種近乎狂熱的、扭曲的……“解脫感”?
“臣罪該萬死!臣笨手笨腳!臣污了殿下的奏章!臣……臣還弄臟了殿下!”
他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血沫,
極致的惶恐與……
“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
他猛地抬起頭,額頭上已經一片青紫,甚至滲出血絲。
淚水混雜著額頭的血痕,
在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縱橫流淌,狼狽不堪,卻又帶著驚心動魄的、破碎的美感。
他的眼神不再卑微,而是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渴求,
仰望著楚明昭,如同獻祭的羔羊仰望著執(zhí)刀的神祇,
“求殿下……責罰?。?!”
最后三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
聲音在空曠的溫泉殿內回蕩,
帶著一種撕裂靈魂般的絕望與難以言喻的乞求。
他跪在那里,身體因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深紫色的麒麟官袍沾滿了羹湯的污漬和額頭的血跡,狼狽不堪。
但那仰起的臉上,淚水,血水混合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光芒,
將他整個人襯托得如同一個等待最終審判并渴望被那審判徹底碾碎的“殉道者”。
溫泉水汽依舊裊裊,甜膩的羹湯氣味與血腥氣、硫磺味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楚明昭垂眸,看著腳下狼狽不堪,卻用燃燒著瘋狂渴求的眼神仰望她的首輔大人。
看著那被徹底毀掉的重要奏章。
感受著鎖骨肌膚上那幾點朱砂帶來的仿佛被烙印般的微刺感。
怒意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來,
化為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
厭煩?殺意?還是……
一絲被這極端扭曲的“索罰”姿態(tài)所勾起的、冰冷的探究?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鎖骨上那幾點鮮紅的朱砂印痕。
朱砂微涼,帶著一種詭異的觸感。
“責罰?”
她紅唇輕啟,聲音低沉,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聽不出喜怒。
謝珩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淚水流得更兇了,眼神中的渴望卻燃燒到了極致。
楚明昭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
一寸寸刮過他狼狽的臉龐、卑微的姿態(tài)、和那雙寫滿“請摧毀我”的眼睛。
這個瘋子……
這個位極人臣,
卻在她面前甘愿做一條搖尾乞憐、甚至渴望被鞭笞的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