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冬。
鉛灰色的蒼穹低低壓著金碧輝煌的紫宸宮,飛檐上未化的殘雪反射著冷硬的光。
九重宮闕,肅殺無聲,連往日聒噪的寒鴉都噤了聲,只余北風(fēng)卷過空曠的廣場,發(fā)出嗚咽般的低吼。
金鑾殿內(nèi),氣氛更是凝滯如冰。
象征至高無上的蟠龍金椅對于年僅七歲的幼帝楚明睿而言,過于龐大沉重。
他小小的身子陷在明黃的錦緞里,努力挺直腰背,小臉繃得緊緊的,帶著孩童強裝的威嚴(yán),
眼神卻忍不住飄向丹墀之下,那道隔著珠簾的、真正主宰著這片江山的倩影。
珠簾之后,靖安長公主楚明昭端坐于攝政之位。
她未著繁復(fù)宮裝,一身玄色金線繡五爪行龍蟒袍,玉帶束腰,勾勒出挺拔而凜冽的線條。
墨發(fā)一絲不茍地綰成高髻,僅以一支赤金銜珠鳳簪固定,再無多余飾物。
一張臉,美得驚心動魄,卻如同昆侖山頂萬年不化的玄冰,
眉如遠(yuǎn)山含黛,眼若寒星墜潭,鼻梁秀挺,薄唇緊抿,不見絲毫暖意。
她只是靜靜坐在那里,周身散發(fā)出的威壓便已讓殿內(nèi)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幾分。
此刻,這份令人窒息的威壓,正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丹墀之下,跪伏于冰冷金磚上的三人身上。
“殿下!臣等不服!”
為首的老者須發(fā)皆白,身著親王蟒袍,正是先帝的皇叔,肅親王楚宏。
他雖跪著,脖頸卻梗得筆直,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珠簾后的身影,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陛下年幼,您身為長公主,理當(dāng)匡扶幼主,垂簾聽政已是逾矩!如今竟要行此苛政,盤剝宗親勛貴,動搖國本!
此乃牝雞司晨,禍亂朝綱!老臣等懇請殿下還政于陛下,退居深宮,以全皇家體面!”
他身后跪著的兩位郡王亦是滿臉激憤,連聲附和:“肅親王所言極是!殿下如此行事,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天下悠悠眾口于何地?
莫非真要效仿前朝武氏,行那篡逆之事不成?!”
言辭越發(fā)尖銳,字字誅心,直指楚明昭攝政的合法性,甚至影射她有篡位之心。
殿內(nèi)落針可聞。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肅親王粗重的喘息和另外兩位郡王壓抑不住的憤懣。
群臣垂首,無人敢言。
宗室勛貴一派的官員臉色鐵青,眼中隱含怒火與懼意,清流寒門則屏息凝神,靜待風(fēng)暴降臨;
更有不少墻頭草,眼神閃爍,偷偷窺視著珠簾后的反應(yīng),以及百官之首那人的動靜。
珠簾紋絲不動。
楚明昭甚至沒有抬眼去看階下咆哮的宗親。
她纖細(xì)白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正緩緩摩挲著指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扳指,動作優(yōu)雅而冷漠。
終于,那兩片薄唇輕啟,聲音不高,清越如玉石相擊,
卻帶著冰封千里的寒意,清晰地穿透珠簾,響徹在死寂的大殿每一個角落,
“肅親王楚宏,豫郡王楚昶,寧郡王楚煊?!?/p>
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得令人心頭發(fā)毛,仿佛只是在念誦無關(guān)緊要的名字。
“爾等三人,于大朝之上,咆哮金殿,藐視君上,離間天家骨肉,影射國本,其心可誅?!?/p>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zhǔn)地釘入聽者的心臟。
楚宏臉色驟變,正欲再辯。
楚明昭已抬起了眼。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透過珠簾的縫隙,掃過階下三人,
最終定格在楚宏身上。
那目光,不含任何情緒,沒有憤怒,沒有鄙夷,
只有一種看待死物的、絕對的漠然。
“其罪當(dāng)誅?!?/p>
她紅唇輕啟,最后四個字,
如同宣判天道律令,不容置疑,
“杖斃。”
“轟——!”
殿內(nèi)仿佛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
饒是眾人心中已有預(yù)感,但當(dāng)“杖斃”二字如此清晰如此冷酷地從這位年僅雙十的攝政長公主口中吐出,
對象還是三位身份尊貴的宗室親王郡王時,巨大的驚駭還是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不!楚明昭!你敢?!本王乃太祖血脈,先帝皇叔!你安敢如此?!妖女!禍國妖女!”
肅親王楚宏目眥欲裂,掙扎著想要起身,
卻被如狼似虎的金甲侍衛(wèi)死死按住。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臣等知錯了!”
豫郡王和寧郡王瞬間嚇破了膽,涕淚橫流,連連磕頭求饒,
額頭撞擊金磚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楚明昭置若罔聞。
她微微頷首。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手一揮,數(shù)名身高體壯、面無表情的殿前武士手持碗口粗的包銅廷杖,大步上前。
沉重的腳步聲踏在光潔的金磚上,如同催命的鼓點。
“行刑!”
統(tǒng)領(lǐng)一聲斷喝。
“啊——!”
慘絕人寰的嚎叫瞬間撕裂了大殿的寂靜。
“啪!啪!啪!”
沉重的廷杖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落在肉體之上。
骨裂筋斷的悶響、皮開肉綻的撕裂聲、受刑者凄厲到變調(diào)的哀嚎、以及那令人作嘔的濃郁血腥氣,
瞬間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金鑾殿。
鮮血,刺目的、溫?zé)岬孽r血,從三位宗親破碎的衣袍下汩汩涌出,迅速在光可鑒人的金色地磚上蔓延開,
匯聚成粘稠的、蜿蜒的小溪,緩緩流淌,
染紅了象征無上尊榮的玉階。
楚明昭依舊端坐。
珠簾在她面前輕輕晃動,光影在她完美而冰冷的側(cè)臉上流轉(zhuǎn)。
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那雙清冷的眸子,平靜地注視著階下的慘狀,
看著生命如何在絕對的力量碾壓下迅速流逝,
似御花園里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花瓣。
她的冷靜,她的漠然,
比廷杖的殘酷本身更令人膽寒。
她不是在泄憤,不是在示威,
她只是在執(zhí)行一項必須完成的、清理障礙的冰冷程序。
她的心,是鐵鑄的,是冰封的。
階下百官,早已面無人色。
有人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穩(wěn),有人死死閉著眼,不忍再看,
更有人胃中翻江倒海,強忍著嘔吐的欲望。
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恐懼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
在這片驚懼的死寂與血腥的喧囂中,
唯有一個人,姿態(tài)始終從容。
他立于百官之首,距離那血腥的行刑之地不過數(shù)步之遙。
深紫色一品麒麟補服襯得他身姿越發(fā)挺拔如修竹,寬肩窄腰,風(fēng)儀無雙。
一張臉,堪稱造物主的杰作,眉飛入鬢,眼若桃花,鼻梁高挺,唇色淡緋。
此刻,他嘴角甚至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溫潤笑意,
仿佛眼前這修羅煉獄般的景象,不過是戲臺上的一出折子戲。
當(dāng)朝首輔,謝珩。
人送外號——“笑面閻羅”。
他微微垂首,姿態(tài)恭謹(jǐn),目光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
仿佛在專心研究金磚上繁復(fù)的祥云紋路。
那溫雅的笑容如同面具,完美地貼合在他俊美的臉上,
無懈可擊。
任誰看去,
都只道這位年輕的首輔大人對長公主的雷霆手段心懷敬畏,恪守臣禮。
無人可見之處。
他那雙攏在寬大廣袖中的手,
正經(jīng)歷著一場無聲的風(fēng)暴。
修長如玉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此刻正死死用盡全身力氣地掐入自己的左手掌心。
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帶來尖銳的刺痛。
但他似乎毫無所覺,
反而越掐越緊,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繃得發(fā)白,甚至微微顫抖著。
不是恐懼,亦不是憤怒。
而是一種…
近乎病態(tài)的、壓抑到極致的興奮與渴望。
那沉重的杖擊聲,每一下都如同敲擊在他靈魂深處最隱秘的弦上,
那凄厲的慘嚎,在他耳中竟扭曲成某種怪誕的樂章,
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被他吸入肺腑,
卻仿佛嗅到了最惑人的異香。
他的目光,穿透低垂的眼睫,
鎖定著珠簾之后那個模糊卻無比清晰的身影。
內(nèi)心,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瘋狂地嘶吼沸騰,
啊……就是這般……就是這般模樣。
殿下執(zhí)刑的模樣……真美啊…
這掌控生死,裁決一切的威嚴(yán)…
視萬物如芻狗的漠然…冰冷的、絕對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像九天之上的神祇,垂眸俯瞰螻蟻掙扎……
不,比神祇更令人顫栗,
神祇尚有慈悲,而殿下……
只有冰冷的規(guī)則。
這血色……好生漂亮,
潑灑在象征無上權(quán)力的金殿玉階之上……
襯得殿下那握著生殺權(quán)柄的指尖,
越發(fā)瑩白如玉,冷得人心慌顫,
又燙得叫人靈魂灼燒。
好想……好想跪伏在那片血泊之中……
讓那冰冷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讓那裁決的力量……也降臨于我…
被碾碎……被掌控……
被徹底地……
屬于她…
一種扭曲獻(xiàn)祭般的臣服欲和受虐渴望,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住他每一寸理智。
他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用掌心的劇痛,
才能勉強壓制住幾乎要沖破喉嚨的、興奮的喘息和……
嗚咽。
當(dāng)最后一聲微弱的呻吟徹底消失,廷杖聲停歇,
殿內(nèi)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和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時。
謝珩動了。
他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仿佛撣去一絲塵埃,
然后上前一步,
對著珠簾后的身影,
深深一揖。
姿態(tài)無可挑剔的恭謹(jǐn),聲音清朗溫潤,
帶著恰到好處的欽佩與臣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圣裁,明正典刑,肅清朝綱,震懾宵小。臣等,”
他微微側(cè)身,
目光掃過身后噤若寒蟬的百官,加重了語氣,
“心服口服?!?/p>
那笑容依舊溫煦如春風(fēng),
仿佛剛才被杖斃的只是三只微不足道的螻蟻。
楚明昭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謝珩身上。
隔著珠簾,那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冰針,帶著審視與探究。
這位年輕的首輔,
心思深沉,手段老辣,權(quán)傾朝野,
是朝堂上真正能攪動風(fēng)云的人物。
他此刻的“心服口服”,
是真心?是假意?還是……
另有所圖?
她收回目光,
并未對謝珩的恭維做出任何回應(yīng),
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冰泉擊石般的清冷,
“國朝積弊,非猛藥不可去疴。江南賦稅,豪強隱匿,勛貴侵占,國庫空虛,黎民困頓。
今頒新政:清丈田畝,一體納糧,火耗歸公,攤丁入畝。凡勛貴宗室,一體照納,不得優(yōu)免。細(xì)則由戶部三日內(nèi)擬就,昭告天下。”
這新政,字字如刀,刀刀砍向盤踞地方、富可敵國的豪強巨賈,以及坐享特權(quán)、兼并土地的宗室勛貴。
比方才杖斃宗親的威懾,
更令整個朝堂的核心利益集團感到了切膚之痛。
果然,楚明昭話音未落,階下勛貴集團的代表、武英侯沈巍便臉色鐵青,
須發(fā)怒張,跨步出列,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殿下!此舉萬萬不可!清丈田畝,耗資巨大,擾民傷財!一體納糧,火耗歸公,更是斷絕地方官吏生計,恐激起民變!
至于攤丁入畝,更是動搖國本!祖宗成法,勛貴宗室,乃國之柱石,享優(yōu)免之權(quán)乃天經(jīng)地義!殿下豈能因一時之需,行此苛政,自毀長城?望殿下三思!”
沈巍一開口,數(shù)位勛貴重臣和依附宗室的官員紛紛出列,
言辭激烈地附和,雖然不敢像肅親王那般直接指責(zé)楚明昭,
但反對新政的態(tài)度異常強硬。
殿內(nèi)剛剛被血腥壓下去的暗流,再次洶涌起來。
清流一派則眼觀鼻鼻觀心,他們雖也知新政觸動利益甚巨,
但若能推行,于國于民大利,此刻不便表態(tài),
只等風(fēng)暴中心那兩位的反應(yīng)。
在這僵持不下暗潮洶涌之際,
那溫潤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春風(fēng)化雨般的平和,
卻輕易壓過了所有的反對聲浪。
“臣,附議。”
又是謝珩。
他再次出列,對著楚明昭的方向,躬身行禮。
俊美的臉上依舊是那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
眼神卻異常明亮而堅定。
“殿下心系社稷,洞察時弊,憂國憂民,高瞻遠(yuǎn)矚。江南賦稅之弊,積重難返,已成國朝心腹大患。
此新政,清丈田畝,以正稅基;一體納糧,以示公允;火耗歸公,以絕貪墨;攤丁入畝,以蘇民困。
條條切中要害,實乃固本培元、澤被蒼生之良策!”
他侃侃而談,聲音清晰有力,回蕩在大殿之中,將新政的每一條款都剖析得清晰透徹,將其利國利民的益處闡述得淋漓盡致。
他不僅附議,更是主動將推行新政可能面臨的攻訐和阻力攬到了自己身上,
“臣深知,新政推行,必觸痛頑疾,阻力重重?;蛴序愣塘鏖L,或有人心浮動,或有明槍暗箭。
然,為江山社稷計,為黎民百姓計,此等陣痛,在所難免。
殿下既有雷霆手段肅清殿前污穢,亦有經(jīng)緯之才定鼎新政乾坤。臣謝珩,身為首輔,責(zé)無旁貸。
愿為殿下前驅(qū),為新政張目,凡有敢阻撓新政、陽奉陰違者,
無論勛貴宗室,臣必奏請殿下,依律嚴(yán)懲不貸。
望諸公以國事為重,共襄盛舉!”
一番話,有理有據(jù),擲地有聲,
既將楚明昭的新政捧到了為國為民的高度,又將她方才的鐵血立威巧妙地轉(zhuǎn)化為推行新政的堅強后盾,更展示了自己作為首輔的擔(dān)當(dāng)。
瞬間,勛貴集團的洶洶氣勢被硬生生壓了下去。
武英侯沈巍臉色漲紅,指著謝珩
“你…你…”
半天,竟一時語塞。
珠簾之后,
楚明昭的目光再次落在謝珩身上,
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些。
這位首輔,
心思之巧,言辭之利,立場之“堅定”,
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像一只最敏銳也最忠誠的獵犬,主動為主人掃清障礙,
精準(zhǔn)地撕咬向獵物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
她心中并無波瀾,
眼眸中閃過思量。
他投向她的目光深處,
似乎總隱藏著某種她暫時無法解讀的,
過于熾熱的東西。
“既無異議,此事便定下了。退朝。”
楚明昭的聲音依舊冰冷,一錘定音,
結(jié)束了這場血腥與權(quán)謀交織的大朝會。
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在冰冷的宮墻上投下昏黃搖曳的光影。
白日里金鑾殿的血腥氣似乎已被寒風(fēng)吹散,但那份沉重的壓抑感,依舊彌漫在宮廷的每一個角落。
楚明昭乘坐的玄色鳳輦,由八名健壯內(nèi)侍穩(wěn)穩(wěn)抬著,在手持宮燈、腰挎長刀的侍衛(wèi)嚴(yán)密護衛(wèi)下,
緩緩行出宮門,踏上通往靖安長公主府邸的宮墻夾道。
輦內(nèi)熏著清冽的雪松香,試圖驅(qū)散白日沾染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楚明昭閉目養(yǎng)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白玉扳指,
白日里的一切在她心中已如翻過的書頁,掀不起半分漣漪。
輦行至夾道中段,一處月光難以企及的昏暗角落。
突然,
前方護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猛地一抬手,低喝:
“停!”
整個隊伍瞬間停下,侍衛(wèi)們的手立刻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警惕地看向前方暗影處。
只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悄然立于夾道中央,
攔住了去路。
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勾勒出來人的輪廓。
深紫色的麒麟袍在暗夜中顯得格外深沉,
正是當(dāng)朝首輔,
謝珩。
此刻的他,與金鑾殿上那個溫潤如玉侃侃而談,
談笑間掌控大局的首輔判若兩人。
他臉上那完美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俊美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
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竟微微泛著紅,
眼尾處甚至隱約可見一絲水光,濕漉漉的,
像是…
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無視侍衛(wèi)們警惕如刀鋒般的目光,
無視那隨時可能出鞘的利刃,快步上前,徑直走到鳳輦旁。
他微微仰著頭,目光穿過輦前垂下的紗簾,
近乎貪婪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脆弱,
鎖定著簾后那個模糊卻無比清晰的身影。
他終于可以接近她了。
他的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然后,他像是終于鼓足了畢生的勇氣,
緩緩抬起一只手,攤開掌心。
掌心中,靜靜躺著一方素白無瑕的絲帕。
絲帕一角,赫然沾染著幾點已經(jīng)干涸,呈現(xiàn)出暗褐色的……
血跡!
“殿下……”他的聲音響起,不再是朝堂上的清朗溫潤,
而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如同被拋棄的小獸發(fā)出的嗚咽,小心翼翼,
又飽含著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
輦內(nèi),楚明昭緩緩睜開了眼。
清冷的眸光穿透紗簾,
落在那方染血的帕子和謝珩那張寫滿委屈與擔(dān)憂的臉上。
謝珩深吸一口氣,仿佛這簡單的動作用盡了他所有力氣。
他捧著帕子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也帶著同樣的顫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滾落下來,裹挾著滾燙的溫度和一種近乎卑微的懇切,
“執(zhí)刑……手疼么?”
他問得如此突兀,
如此不合時宜,如此……
荒謬!
白日里杖斃三名宗親,
血染玉階都未曾讓她眉頭皺一下的攝政長公主,
怎么會“手疼”?
不等楚明昭有任何反應(yīng),甚至不等她品味這荒謬的問題,
謝珩緊接著,用一種近乎崩潰帶著濃濃哭腔和極致心疼的語氣,補充道,
“臣……臣看著殿下執(zhí)刑……”
他的聲音哽咽得更厲害了,眼尾的紅暈更深,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看著殿下親手執(zhí)掌那裁決之權(quán)……臣的心……心都要疼碎了!殿下……您的手……”
他的目光死死膠著在楚明昭擱在扶手上那只曾掌握生死的,
此刻隱在紗簾后的手上。
那眼神,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憐惜和…一種扭曲的,病態(tài)的迷戀。
那方染著他自己掌心掐出的血的素帕,
被他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虔誠地、卑微地遞向輦內(nèi)。
“殿下……求您……用這個……”
月光下,他捧著染血絲帕的身影,
脆弱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會斷裂。
位極人臣,權(quán)傾朝野的首輔氣場蕩然無存。
此刻站在楚明昭鳳輦前的,
只是一只為“心疼”主人而泫然欲泣、
渴望被主人垂憐的、粘人又病嬌的小狗。
夜風(fēng)嗚咽,卷過寂靜的宮墻夾道,
吹動鳳輦的紗簾,也拂過謝珩額前散落的幾縷墨發(fā)。
楚明昭隔著紗簾,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那方染血的帕子,
看著那雙泛紅含淚,寫滿赤誠的眼。
冰封的心湖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
被這極端扭曲又極端純粹的“關(guān)懷”,
極其輕微地觸動了一下。
一絲極淡、極冷的疑惑,掠過她的眼底。
這個人究竟想做什么?
這眼淚…是真的?
這心疼又是為哪般?
暗巷深深,月光凄迷。
權(quán)傾天下的攝政長公主,與她那看似溫潤如玉,人后卻如病嬌愛犬般獻(xiàn)上染血“貢品”的首輔大人,
在這片血色褪去后的暮色里,
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充滿極致反差的隱秘交鋒。
一個冰冷如鐵,
一個熾熱扭曲。
命運的齒輪,在血與淚的交織中,開始緩緩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