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濃烈的硝煙與刺鼻的血腥氣在澄心堂內(nèi)翻滾、交織,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那驚天動地的轟鳴余韻還在耳蝸深處瘋狂震顫,視野里殘留著爆炸瞬間吞噬一切的熾白。堂內(nèi)一片狼藉,碎裂的屏風、傾倒的桌椅、散落的杯盞碎片,以及地面那個觸目驚心的焦黑深坑,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毀天滅地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釘在堂中央那片狼藉之上——焦黑扭曲的銅盆殘骸旁,那半截血淋淋的斷臂!
斷口處血肉模糊,筋骨猙獰地外翻,森白的骨茬刺眼。暗紅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溪流,正沿著青磚的縫隙迅速蔓延開,形成一片不斷擴大的、令人作嘔的猩紅沼澤。斷臂的手指尚未完全僵硬,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痙攣著,微微抽搐,仿佛還在不甘地抓握著什么。烏黑的指甲縫里,深深嵌著幾?;野咨募偕绞樾己蛶卓|破碎的木屑,無聲地指向窗外那崩塌的假山。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王崇喉嚨里發(fā)出的、如同破風箱般“嗬…嗬…”的、極度恐懼的抽氣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癱在離斷臂不過數(shù)尺遠的地上,身下是一灘迅速擴大的、散發(fā)著腥臊氣味的深色水漬——官袍的下擺已然濕透。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瞳孔渙散,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抖得連頭上的發(fā)髻都徹底散開,幾縷頭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
公主緩緩放下了掩住口鼻的寬大云袖。她那身月白色的常服依舊纖塵不染,只是裙裾邊緣,無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幾滴飛濺的、暗沉的血珠,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刺目而妖異。她臉上并無多少驚惶,那雙鳳眸深處翻涌的驚駭已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了然所取代。她蓮步輕移,繡著纏枝蓮紋的軟底繡鞋,竟毫不避諱地、穩(wěn)穩(wěn)地踏過那片還在蔓延的血泊!
猩紅的液體在她鞋底邊緣留下清晰的印記,如同某種殘酷的烙印。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越過癱軟如泥、抖如篩糠的王崇,落在那半截斷臂的袖口處。那里,一截撕裂的深青色布料下,隱約露出了一線極其細密、用金線繡成的、盤繞猙獰的螭龍紋樣!在燭光與血腥的映襯下,那暗金的螭紋如同活物般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呵?!币宦晿O輕的冷笑,如同冰珠滾過琉璃盤,從公主的紅唇間溢出。她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殘破的窗欞,望向了深宮的方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堂內(nèi),帶著一種刺骨的嘲諷和洞悉一切的寒意:
“東廠的人,手……”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地上那截斷臂,一字一頓,“伸得真長?!?/p>
東廠!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癱在地上的王崇猛地一哆嗦,眼中瞬間爆發(fā)出更深的、如同見到鬼魅般的恐懼!連侍立在角落、強作鎮(zhèn)定的侍女,身體也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皇帝直屬的東廠!那無孔不入、令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構(gòu)!他們的暗探,竟如同鬼魅般潛藏在公主別苑的假山之后!
公主的目光,終于落回癱軟在地、如同爛泥般的王崇身上。她微微俯身,那俯視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鳳眸中跳動著燭火與血光交織的冷焰,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弧度。
“王大人,”她的聲音恢復了清泠,如同冰泉流淌,卻帶著千斤重壓,“本宮這‘侍墨書童’所獻的‘摧山之力’……”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地上那個焦黑的深坑,又掠過王崇身下的尿漬,最后落在他慘白驚駭?shù)哪樕?,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
“可還……入得眼?”
“入得眼”三個字,輕飄飄的,卻比任何咆哮怒罵都更具毀滅性的力量!
王崇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巨大的恐懼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矜持、算計和身為朝廷大員的最后一絲尊嚴!他猛地從地上掙扎起來,也顧不上身下濕冷腥臊的狼藉,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了兩步,額頭“咚咚咚”地重重磕在冰冷堅硬、還沾著血污的青磚地上!
“殿下!殿下神威!下官…下官有眼無珠!下官該死!下官該死??!”他涕淚橫流,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絕望的哀求,“下官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萬死不辭!只求殿下……只求殿下開恩!開恩??!” 他磕得額頭青紫,血絲滲出,混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官袍上沾滿了灰塵、尿漬和飛濺的血點,狼狽到了極點,哪里還有半分工部侍郎的體面。
就在王崇聲嘶力竭的哀求聲中,窗外,那假山崩塌的方向,猛地傳來幾聲短促而激烈的金鐵交擊之聲!如同暗夜中驟然爆發(fā)的悶雷!
“鏗!鏘!”
緊接著是幾聲壓抑的悶哼和重物倒地的聲響!
隨即,一切又迅速歸于死寂!
那死寂,比之前的爆炸余波更令人心頭發(fā)毛!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鋒,只是黑暗中的幽靈在無聲地搏殺、吞噬!是公主府的侍衛(wèi)截殺了斷臂者的同伙?還是……東廠的人被滅口?
澄心堂內(nèi),只剩下王崇那帶著哭腔、語無倫次的哀求聲在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凄涼。公主面無表情地看著腳下如同爛泥般叩頭求饒的侍郎,鳳眸深處沒有絲毫憐憫,只有一片冰冷的計算和掌控全局的漠然。
林筱依舊隱在朱漆廊柱的陰影里。爆炸的氣浪掀起了他的衣角,臉上也沾了些許煙塵,但他站得筆直,如同風暴中心一塊沉默的礁石。他的目光,沒有看失魂落魄的王崇,也沒有看掌控一切的公主,甚至沒有看那截血腥的斷臂。
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牢牢地鎖在斷臂那痙攣的、沾滿血污和石屑的手指上!
在那污穢的指尖縫隙里,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沾著一小點……濕潤的、深褐色的泥土!
那泥土的顏色……那濕潤的質(zhì)地……
林筱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大腦中如同閃電般劃過昨夜張謙書房的景象——昏黃的燭光下,書案一角,那盆葉片肥厚、長勢極好的蘭草!花盆里,正是這種顏色深沉、質(zhì)地細膩、帶著特殊濕潤感的深褐色泥土!
張謙書房花盆里的土!
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東廠暗探的指甲縫里?!
昨夜?jié)撊霃埜?,除了他這個被迫的刺客,除了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第三方”黑影……難道……還有東廠的人?!他們當時也在場?!他們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
巨大的驚駭和更深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在黃雀的陰影里,還盤踞著皇帝最陰冷的爪牙——東廠!張謙遇刺案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渾!這哪里是三方博弈?分明是皇帝、公主、以及那個隱藏的“第三方”勢力,在利用張謙、利用王崇、甚至利用他林筱這把刀,進行著一場深不見底、步步殺機的權(quán)謀絞殺!
公主似乎察覺到了林筱目光的異樣。她微微側(cè)首,鳳眸如電,掃向廊柱陰影下的林筱,帶著一絲探究和無聲的詢問。
林筱迅速垂下眼瞼,將所有的驚濤駭浪強行壓回眼底。他緩緩抬起手,看似隨意地拂去衣襟上的灰塵,指尖卻在袖中,極其隱蔽地、用力地捻了一下。
他需要靜下來,立刻!張謙書房那盆蘭草的土樣,必須拿到!這指甲縫里的一小點深褐,是混亂棋局中唯一指向真相的、冰冷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