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二字,如同兩枚燒紅的鋼釘,狠狠楔入林筱的耳膜,在顱腔內瘋狂震顫、回響!他扶著冰涼的書架,指骨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尖深深陷入木質紋理。眩暈感如同實質的浪潮,一波波沖擊著他的神志,視野邊緣陣陣發(fā)黑,書案上那疊泛黃的化學筆記在燭光下扭曲、晃動,那些冰冷而熟悉的符號——“H?O”、“CO?”、“Fe+O?→Fe?O?”——此刻卻散發(f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謬感。
另一個穿越者!沈知微!墜崖未死的太傅獨女!離魂癥!天外之語!
所有的碎片,被“飛機”這個來自他遙遠記憶最深處的詞匯,瞬間熔鑄成一個冰冷而確鑿的事實——他不是唯一被拋入這陌生時空的孤魂!
巨大的震撼攫住了他,以至于公主后面那句石破天驚的宣告——“本宮要你教的,就是這能讓鐵鳥飛天、讓鐵牛耕地的學問!”——都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而遙遠。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驚疑,都死死釘在了那個素未謀面、卻與他共享著同一個宇宙密碼的靈魂身上。
她是誰?來自哪個時代?經歷了什么?她留下的這些筆記,是希望的火種,還是絕望的遺言?
林筱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他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目光艱難地從那疊泛黃的筆記上移開,死死鎖住公主那雙在燭光下深不見底的鳳眸。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一個嘶啞的、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的聲音,艱難地擠出:
“她……”林筱的指尖無意識地抬起,指向書案上那個冰冷的“Fe?O?”符號,仿佛想觸碰那個早已消散的靈魂,“人呢?”
公主拈著那片焦黑鐵片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跳躍的燭火在她眼底投下搖曳的光影,將那深邃的眸光切割得晦暗不明。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放下了那片冰冷的殘骸,目光落在筆記上那些被反復摩挲、邊緣卷曲的字跡上。沉默在軒閣內蔓延,只有角落銅壺滴漏單調而規(guī)律的“嗒…嗒…”聲,如同敲打在凝固的時光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良久,公主才抬起眼。那目光穿過搖曳的燭光,落在林筱寫滿驚疑與急切的臉上,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沉重得如同壓上了整個黑夜:
“三日后?!?/p>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林筱緊繃的神經。
“突發(fā)高熱,渾身滾燙,驚厥不止。”公主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但林筱卻敏銳地捕捉到她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極淡的痛楚,“口中囈語,皆是破碎難辨的異世之言,反復提及‘系統(tǒng)’、‘任務’、‘失敗’……”
系統(tǒng)!任務失?。?/p>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驚雷,再次狠狠劈在林筱的心上!他身體猛地一晃!是了!穿越者!金手指!任務失敗的反噬?!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性,每一種都指向冰冷的絕望!
“……嘔血不止?!惫鞯穆曇粢琅f平穩(wěn),卻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將那個殘酷的畫面硬生生塞進林筱的腦海,“太醫(yī)束手。當夜……便去了?!?/p>
去了。
最后兩個字落下,如同兩塊沉重的墓石,轟然合攏。軒閣內徹底陷入死寂。銅壺滴漏的“嗒…嗒…”聲被無限放大,敲打在空曠的寂靜里,也敲打在林筱驟然冰冷的心臟上。
嘔血而亡!任務失敗!系統(tǒng)反噬!
那個與他來自同一個維度的靈魂,那個在筆記上留下“H?O”和“Fe?O?”的先驅者,就這樣在異世的高熱與囈語中,帶著未盡的秘密和未完成的“任務”,凄涼地消散了。只留下這滿室冰冷的礦石、古怪的器具、看不懂的圖紙,和這疊泛黃的、如同墓志銘般的化學筆記。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物傷其類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林筱的四肢百骸。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可能的結局——在某個未知的“任務失敗”后,同樣在高熱驚厥中,對著滿目茫然的古人,吐出絕望的囈語,然后悄無聲息地湮滅。
燭火在公主眼中跳躍,映照著她沉靜的側臉。她沒有再看林筱,目光落在那些沈知微留下的遺物上,帶著一種近乎憑吊的意味。然后,她緩緩抬起手,寬大的素白衣袖拂過紫檀木書案光滑的桌面,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不容置疑的力度,指向軒閣內堆積如山、閃爍著奇異光芒的一切:
“從今日起,”她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清泠如冰泉,帶著一種重新凝聚的、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此間所有,礦石、器械、圖紙、書卷……隨你取用!”
她的目光再次轉向林筱,那眼神銳利如刀,穿透了他眼中尚未散盡的悲涼和驚悸:
“本宮要你,把沈小姐未盡之事,做完!”
昨晚!
兩個字,重若千鈞!不是請求,是命令!是交易!是他用“鐵鳥飛天、鐵牛耕地”的學問,換取自己這條暫時“寄下”的性命!
林筱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沈知微的死,如同冰冷的警鐘在耳邊長鳴?;实鄣拿苤己汀罢D九族”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眼前這位公主,這位洞悉他最大秘密、掌控著他生死的女人,她的要求……更是通往一條深不可測、吉兇未卜的險路!
傳播現代知識?在這個皇權至上、視奇技淫巧為末流的古代王朝?會帶來什么?是文明的曙光?還是……毀滅的序曲?沈知微的“任務失敗”和嘔血而亡,是否就是前車之鑒?
巨大的矛盾、恐懼和一種被命運洪流裹挾的無力感,再次瘋狂撕扯著他。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黑暗中,沈知微筆記上冰冷的符號、公主洞悉一切的眼神、張謙在燭光下熬白的鬢角、皇帝在深宮大殿中漠然把玩玉扳指的輪廓……無數畫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腦中瘋狂旋轉、碰撞!
活下去。
唯有活下去,才有掙扎的余地!才有撥開迷霧、看清真相的可能!
再睜開眼時,所有的驚濤駭浪、悲涼恐懼,都被一股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回了眼底深處,只留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那層屬于“林傻子”的呆滯茫然徹底褪去,屬于二十二歲頂尖學府高材生的銳利和屬于穿越者的深沉,如同磨礪過的寒刃,在眸底悄然顯露。
他不再看公主,目光緩緩掃過書案上那些沈知微留下的、承載著另一個世界智慧的符號。然后,他邁步上前,走到寬大的紫檀書案旁。
沒有動用名貴的徽墨湖筆。他伸出右手食指,探入書案一角盛著清水的青瓷筆洗中。冰冷的清水浸濕指尖。
林筱抬起手,濕漉漉的指尖懸停在光滑如鏡、深紫色的紫檀木案面上方。微涼的夜風從窗欞縫隙鉆入,拂動燭火,在他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第一課,”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帶著一種剝離了所有情緒的、純粹陳述事實的冷冽,在寂靜的軒閣內回蕩,也清晰地傳入窗外潛伏者的耳中:
“萬物,無論山石草木,金鐵流水,亦或你我血肉之軀……”
他的指尖落下,在深沉的紫檀木案面上,劃下第一道清晰的水痕。
“皆由,元素構成。”
水滴順著指尖滑落,在名貴的木料上留下一個簡潔、冰冷、卻又蘊含著宇宙至理的符號——
“H”。
緊接著,是第二個。
“O”。
第三個。
“Fe”。
三個來自異世的、冰冷而陌生的符號,如同三枚投入古井的巨石,帶著穿越時空的沉重力量,清晰地烙印在燭光搖曳的紫檀案面上。水痕未干,在燭火下反射著微光,如同剛剛被開啟的、通往另一個宇宙的禁忌之門。
軒閣內一片死寂。公主的目光死死鎖住案面上那三個奇異的符號,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侍立在角落陰影里的侍女,雖竭力維持著平靜,但緊握的手指和微微收縮的瞳孔,泄露了她們內心的驚濤駭浪。
窗外,夜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婆娑的樹影投射在雕花窗欞上,如同鬼魅般無聲搖曳。一片枯黃的葉子,被風卷著,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落在窗臺外側。
就在那片枯葉落下的瞬間。
窗欞上方,一道極其狹窄、幾乎被花格完全遮擋的縫隙后。
一雙眼睛,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透過那狹窄的縫隙,窺視著軒閣內的一切!
那眼神冰冷、專注,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攫取到驚天秘密的貪婪!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著紫檀案面上,那三個水痕未干、閃爍著微光的異世符號——“H”、“O”、“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