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包裹著意識。柳行澈感覺自己在下沉,墜向一個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盡冰冷和血腥的深淵。父親柳明遠蒼白而驚怒的臉在虛空中閃現(xiàn),咽喉處那道猙獰的刀口汩汩涌出暗紅的血;鐵叔佝僂著背,后背那個被狼牙棒撕裂的傷口深可見骨,膿血橫流,僅剩三指的手死死摳著泥土,灰敗的嘴唇翕動著,無聲地重復著那個沉重的“走”字;颯露悲愴的嘶鳴撕裂長空,棕紅的皮毛浸透鮮血,馱著沉重的藥袋,在刀光箭影中轟然跪倒……無數(shù)破碎而慘烈的畫面,夾雜著那聲在渡口索命的“柳行澈!受死!”的怨毒嘶吼,如同燒紅的鐵錐,反復刺扎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鳴從喉嚨深處擠出,柳行澈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光線讓他瞬間瞇起了眼。不是河灘冰冷的碎石地,不是顛簸的馬背。身下是厚實粗糙的氈毯,帶著駱駝特有的膻味和篝火的干燥氣息。他躺在一個低矮、由厚實毛氈圍成的帳篷里,光線從縫隙和頂部的氣孔透入,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草藥苦澀和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香料與皮革的味道。
劇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沖擊著大腦,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肩窩深處撕裂般的劇痛。他掙扎著想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半邊身體沉重麻木,仿佛不屬于自己。
“別動?!币粋€清冷而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柳行澈艱難地側(cè)過頭。云岫正跪坐在他身邊,臉上依舊蒙著那塊粗麻方巾,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沉靜專注的眼睛。她手中拿著一塊沾濕的布巾,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額頭上冰冷的虛汗。她的動作很輕,指尖冰涼。
“你高熱驚厥,昏睡了一天一夜?!痹漆兜穆曇敉高^布巾,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傷口有些紅腫,好在沒有潰膿?!彼哪抗饴湓谒缓唵伟^的肩窩處,那里隱隱傳來火辣辣的痛感。
柳行澈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火燒火燎般疼痛,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
云岫拿起旁邊一個嵌著銀邊的皮水囊,小心地扶起他的頭,將微涼的清水一點點喂入他口中。清水滋潤了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短暫的迷茫!
密信!
那張染血的皮紙!
老鐵用命藏匿的真相!
父親……是被構(gòu)陷截殺!兇手是王仙芝的族弟!密賬……就藏在這副鞍韉里!颯露用命馱回的,是這足以打敗乾坤、也足以引來殺身之禍的證據(jù)!
巨大的悲憤和冰冷的恐懼如同兩條毒蛇,瞬間纏繞住柳行澈的心臟!他猛地掙扎起來,不顧劇痛,目光瘋狂地掃視著四周!鞍韉!他的鞍韉在哪里?!
“鞍……鞍……”他嘶啞地擠出破碎的字眼,眼中是近乎癲狂的急切。
云岫按住了他劇烈顫抖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在。”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目光投向帳篷角落。
柳行澈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塊沉重的鞍韉碎片,被一塊相對干凈的粗布包裹著,靜靜地放在帳篷角落的地氈上。旁邊,還放著他那件沾滿泥污和血跡的破爛外袍。
云岫看著他那失魂落魄、死死盯著鞍韉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那張紙……扎西少爺看過了?!?/p>
轟——!
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柳行澈的身體瞬間僵硬如鐵!扎西……看過了?!那個深不可測的粟特商人,那個在渡口展現(xiàn)出雷霆手段的異域首領(lǐng)!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一切!父親的血仇,鐵叔的犧牲,颯露的悲鳴,還有那足以引來王仙芝滔天怒火的致命秘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柳行澈只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猛地看向云岫,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質(zhì)問!
云岫迎著他的目光,那雙沉靜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沉重的憂慮,有無奈的坦然,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決絕。
“你高熱不退,囈語不斷,死死攥著那張紙不放?!痹漆兜穆曇艉艿?,每一個字都敲在柳行澈緊繃的神經(jīng)上,“為了給你施針退熱,也為了……安全?!彼D了頓,目光掃過帳篷的氈壁,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扎西少爺……親自取走了它。他只說了一句:‘禍根已埋,血債須償。’”
禍根已埋……血債須償……
柳行澈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巨大的眩暈感再次襲來。完了……一切都完了……最大的秘密,最致命的把柄,落入了那個神秘莫測的粟特人手中!他會怎么做?交給王仙芝邀功?還是……利用它來要挾自己?鐵叔用命守護的秘密,最終卻成了懸在自己頭頂?shù)睦麆Γ?/p>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頹然地癱倒在氈毯上,閉上眼睛,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帳篷里陷入死寂,只有柳行澈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帳篷外隱約傳來的駝鈴輕響和低沉的異域語言交談聲。
不知過了多久,帳篷的門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風霜痕跡的大手掀開。
扎西走了進來。
他依舊穿著那件深青色的胡式長袍,只是換了一件,洗去了血污。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唯有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在帳篷內(nèi)略顯昏暗的光線下,沉淀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靜。他的目光掃過癱在氈毯上、面如死灰的柳行澈,落在云岫身上,微微頷首。
“他的燒退了?”扎西的聲音低沉,帶著異域的口音。
云岫站起身,微微躬身:“回扎西少爺,高熱已退,只是氣血虧虛,心神受創(chuàng)過劇,還需靜養(yǎng)。”她垂著眼,姿態(tài)恭謹,卻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疏離。
扎西的目光再次落在柳行澈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再有渡口初見時的復雜審視,也沒有戰(zhàn)場上的凌厲殺機,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在看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物品。
“收拾一下,準備啟程。”扎西的聲音平淡無波,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提及那張染血的密信,仿佛那驚天動地的秘密從未存在過?!扒懊娌贿h就是潼關(guān)。那里,是龍是蟲,是死是活,各憑天命?!?/p>
說完,他不再看帳篷內(nèi)的任何人,轉(zhuǎn)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深青色的袍角在門簾掀起的瞬間,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消失在帳篷外的光亮中。
“潼關(guān)……”云岫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蒙著布巾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雙眼睛,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柳行澈依舊癱在氈毯上,如同被抽走了靈魂。扎西那冰冷的、漠然的平靜,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徹底的絕望?!案鲬{天命”……這就是他的態(tài)度?將攜帶如此致命秘密的自己,如同棄子般丟進潼關(guān)那個即將化為血肉磨盤的絕地?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再次看向角落那塊被粗布包裹的鞍韉碎片。那冰冷的輪廓,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承載血淚的遺物,更是一塊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滾燙的烙鐵!父親的血仇,鐵叔的囑托,颯露的生命……還有那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密賬……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兇險,都沉沉地壓在這副破碎的塵鞍之上!
他猛地閉上眼,一股混雜著無盡悲憤、滔天恨意和冰冷絕望的火焰,在胸腔深處無聲地、劇烈地燃燒起來!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燒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潼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