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篝火噼啪作響,舔舐著沉沉的黑暗,卻驅(qū)不散河灣里那粘稠的絕望。跳躍的火光在石虎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上投下扭曲的陰影,他盤腿坐在火堆旁,粗糲的手指一遍遍撫過神臂弩冰冷的弩臂,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幽冷的金屬光澤映著他布滿血絲、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火光邊緣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每一次蘆葦叢被夜風吹動,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都讓他握著弩臂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爆響。
柳行澈蜷縮在離火堆稍遠的陰影里,背脊緊靠著一塊冰冷潮濕的巖石。懷里的鞍韉碎片像一塊巨大的寒冰,貪婪地吸走他身體里最后一點熱氣。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般刮過喉嚨,帶著河灣特有的腥腐和淤泥的土腥。他下意識地將那冰冷的木頭抱得更緊,粗糙裂口的邊緣深深嵌入皮肉,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灞橋邊血雨紛飛、老鐵后背那猙獰的傷口、云岫手臂上刺目的血痕……還有懷中這鞍韉上浸透的、屬于颯露和老鐵的血。
他微微側(cè)頭,看向幾尺之外。
云岫正跪坐在老鐵身旁。篝火昏黃的光勉強勾勒出她單薄卻挺直的背脊輪廓。她臉上依舊蒙著那塊粗麻方巾,只露出一雙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她低著頭,全神貫注。雙手在身前微弱的火光下穩(wěn)定地動作著——她正將包袱里那些沾了水汽、略顯疲軟的草藥,分門別類地攤開在幾片干凈的闊葉上,借著篝火的余溫小心地烘烤、翻動。動作細致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在她手邊,是那幾卷濕潤的布條,還有那個裝著黑色藥膏的小盒。她的影子投在老鐵蠟黃痛苦的臉上,微微晃動,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像。
老鐵躺在臨時鋪了些干蘆葦?shù)牡厣?,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牽動著后背那被粗布重新覆蓋、卻依舊不斷滲出黃水的傷口。他緊閉著雙眼,眉頭因巨大的痛苦而死死擰在一起,豆大的冷汗不斷從額頭滾落。偶爾,身體會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柳行澈的心也跟著每一次抽搐而抽緊。他下意識地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里。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只能像個廢物一樣縮在陰影里發(fā)抖,眼睜睜看著如同父親般的鐵叔在痛苦中煎熬。視線再次落回懷中冰冷的鞍韉碎片上,那一道道被河水泡得發(fā)白翻卷的裂口,此刻在搖曳的火光下,像一張張無聲嘲笑著他的嘴。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了壓抑的寂靜。是阿竹。他蜷縮在云岫身后不遠處的陰影里,小小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fā)抖,臉色蒼白得像紙。他捂著嘴,壓抑著咳嗽,眼睛驚恐地掃過周圍那些沉默的、如同鬼魅般的幸存者身影,最終落在石虎和他手中那具閃著寒光的神臂弩上,小小的身體又是一顫。
云岫聞聲,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只是微微側(cè)過頭,低聲吩咐:“阿竹,別怕。去火堆邊坐著,暖和些?!彼穆曇敉高^布巾,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阿竹猶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挪到篝火旁,挨著一個正在打盹的潰兵坐下,將小小的身體盡量縮成一團。
就在這時,一個靠在石虎旁邊、臉上帶著一道新鮮刀疤的年輕潰兵,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咕嚕聲,猛地坐起身,捂著肚子,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瞥了一眼云岫攤開的草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啞著嗓子開口,帶著一絲試探和強裝的粗魯:
“喂!那個……那個小娘子!”他指了指云岫攤開的草藥,“你那些……止瀉的草根還有沒?老子……老子這肚子鬧騰得厲害!”
云岫抬起頭,蒙著布巾的臉轉(zhuǎn)向他,那雙沉靜的眼睛在火光下看不出情緒。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在那潰兵痛苦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他捂著肚子的手。然后,她低下頭,從攤開的草藥中精準地捻起幾根細長的、帶著特殊氣味的根莖,又從一個油紙包里捏出一點曬干的、暗紅色的花萼碎片。她沒有遞給那潰兵,而是轉(zhuǎn)向柳行澈。
“公子,”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煩勞你,取些水來,干凈的?!彼噶酥概赃呉粋€潰兵放在地上、勉強還算完好的破陶罐。
柳行澈愣了一下,有些茫然。他下意識地松開緊抱鞍韉的手,冰冷的木頭滑落在泥地上。他撐著虛弱的身體站起來,拿起那個破陶罐,踉蹌著走到河邊。河水在黑暗中嘩嘩作響,冰冷刺骨。他蹲下身,將陶罐沉入水中,冰涼的河水瞬間包裹了他的手。他舀起半罐水,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起身時,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篝火的方向。
火光跳躍,勾勒出云岫低頭配藥的側(cè)影。那個討藥的潰兵正捂著肚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云岫手中的動作,臉上那痛苦的神色似乎被一種更強烈的貪婪和急切所取代。石虎依舊在擦拭他的弩,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狀似無意地掃過云岫攤開的草藥,尤其是在那幾味氣味獨特、顏色暗沉的藥草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
柳行澈心頭莫名地一跳。他端著水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火堆旁,將水罐遞給云岫。
“多謝公子?!痹漆督舆^水罐,看也沒看那討藥的潰兵,而是將水小心地倒了一點在另一個干凈的小陶碗里。然后,她將剛才捻出的根莖和花萼碎片放入碗中,用一根小木棍輕輕搗碎。一股苦澀中帶著微辛的氣味彌漫開來。她將小碗遞給那個潰兵:“搗碎,和水吞下。一次不可多服。”
潰兵如獲至寶,一把搶過小碗,也顧不上搗得多碎,仰頭就將那渾濁的藥汁連同碎渣一起灌了下去,被嗆得連連咳嗽,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石虎的目光從小碗上收回,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冷硬的石像模樣。他低下頭,繼續(xù)擦拭他心愛的弩,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夜更深了。寒意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針,穿透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篝火漸漸微弱下去,火光在人們臉上跳躍,映出一張張疲憊、麻木、如同石刻般僵硬的面孔。除了老鐵壓抑的痛楚喘息、阿竹偶爾壓抑的咳嗽、以及遠處蘆葦叢中不知名水鳥的凄厲啼叫,四周一片死寂。這死寂如同實質(zhì)的泥沼,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柳行澈重新抱起那塊冰冷的鞍韉碎片,蜷縮回陰影里。他試圖用身體的溫度去溫暖它,卻只感覺到更深的寒意。他將臉頰貼在粗糙冰冷的木頭上,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颯露狂奔時的氣息,混雜著老鐵身上硝煙與塵土的味道。他閉上眼,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意識在冰冷的黑暗邊緣沉浮。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將他從半昏沉中猛地驚醒!
是老鐵!
柳行澈驚恐地睜開眼。只見火光映照下,老鐵的身體正劇烈地抽搐、痙攣!他僅剩三指的那只手死死摳進身下的泥土里,青筋暴起,指甲翻裂!后背的粗布被滲出的污穢徹底浸透,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氣息瞬間蓋過了篝火的煙味!他的頭痛苦地后仰,脖頸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氣聲,灰敗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死灰色!
“鐵叔!”柳行澈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去。
云岫早已撲在老鐵身邊。她臉上的布巾在剛才劇烈的動作中滑落,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額頭上全是細密的冷汗。她的眼神依舊沉靜,但那沉靜之下,是翻涌的驚濤駭浪!她飛快地解開覆蓋傷口的粗布,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驟然收縮!
傷口周圍的暗紫色已經(jīng)蔓延開一大片,腫脹的皮肉如同熟透的爛桃,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壞死!黃綠色的膿水混著污血不斷涌出,散發(fā)出惡臭!更可怕的是,幾道蛛網(wǎng)般的、帶著詭異青黑色的細線,正從那腐爛的傷口邊緣,迅速向老鐵的脖頸和心口方向蔓延!
“毒……膿毒入血……”云岫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顫抖,帶著一絲絕望的嘶啞,“……不行了!”
她猛地抬頭,眼神如同被逼到絕境的母獸,銳利地射向柳行澈:“藥!快!包袱最里面,油紙包!黑色的那包!快!”她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柳行澈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撲向云岫放在一旁的包袱。他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手指顫抖得幾乎解不開包袱結(jié)。終于,他摸到了那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觸手微硬的小包!
“是它!”柳行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起藥包,轉(zhuǎn)身遞向云岫!
就在他遞出的瞬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側(cè)旁掠至!速度快得帶起一陣風!
是石虎!
他不知何時已放下弩,如同捕食的獵豹,目標明確,直撲柳行澈手中的藥包!他臉上那道刀疤在跳躍的火光下如同活物般扭動,眼中閃爍著赤裸裸的、令人膽寒的貪婪和兇光!
“拿來!”石虎一聲暴喝,那只布滿老繭、如同鐵鉗般的大手,帶著撕裂空氣的勁風,狠狠抓向藥包!
柳行澈猝不及防!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老鐵身上,根本沒有防備!只覺得手腕傳來一陣劇痛,仿佛被鐵箍狠狠勒住!石虎巨大的力量根本不是他能抗衡的!手中那救命的藥包瞬間脫手!
“不——!”柳行澈目眥欲裂,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想要搶回!
“滾開!”石虎獰笑一聲,另一只手如同鐵錘般狠狠揮出!
“砰!”
沉重的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柳行澈的肩窩!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和麻痹感瞬間傳遍全身!他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金星亂冒,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涌了上來!他掙扎著想爬起,半邊身體卻像不屬于自己一樣,劇痛讓他蜷縮成一團,只能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藥包,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石虎手中。他看也沒看倒地的柳行澈,只是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油紙包,眼中貪婪的光芒更盛,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鐵叔……!”云岫的悲鳴如同杜鵑啼血,凄厲地撕裂了河灣的死寂。她撲在老鐵身上,眼睜睜看著那幾道青黑色的毒線如同索命的毒蛇,已經(jīng)爬上了老鐵的脖頸!老鐵的身體抽搐得更加劇烈,每一次痙攣都伴隨著骨頭摩擦的可怕聲響。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已經(jīng)擴散,茫然地、痛苦地望向黑暗的虛空,嘴唇艱難地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
云岫死死抓住老鐵那只僅剩三指的殘手。那只手冰冷、僵硬,卻依舊殘留著最后一絲力量。她低下頭,將耳朵湊近老鐵干裂出血的唇邊。
“……鞍……鞍……”老鐵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破碎得不成句子,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給……給公子……走……走……”
他的目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動,最終,落在了柳行澈摔落的地方,落在了那塊沾染了泥漿、靜靜躺在泥地上的鞍韉碎片上。那眼神里,有千般不舍,萬般牽掛,最終都化為一片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托付。
“……走……”
最后一個字,輕飄飄地消散在冰冷的夜風里。
那只緊握著云岫的、僅剩三指的殘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無力地垂落下去。
老鐵的頭猛地歪向一邊,瞳孔徹底失去了焦距,擴散的瞳孔里,凝固著無盡的痛苦和對塵世最后的、沉重的囑托。他身體最后一次劇烈的抽搐后,徹底歸于死寂。唯有后背那猙獰的傷口,依舊在無聲地流淌著污穢。
云岫的身體猛地僵住。她握著那只失去溫度的手,低著頭,一動不動。篝火跳躍的光在她身上投下長長的、靜止的陰影。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柳行澈掙扎著抬起頭,看到的正是老鐵歪倒的頭顱和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瞬間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所有的痛楚、憤怒、屈辱,都在這一刻被這無邊的冰冷碾碎!
“鐵叔——!??!”
一聲不似人聲的、撕裂心肺的悲號從柳行澈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他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癱軟在冰冷的泥地里,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手指深深摳進泥濘之中,指甲翻裂,鮮血混著污泥,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吞噬、淹沒,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
石虎握著那搶來的藥包,冷冷地看著地上老鐵的尸體,又看了看狀若瘋魔的柳行澈和如同石雕般僵立的云岫,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絲“廢物”般的鄙夷和不耐煩。他掂了掂藥包,隨手揣進懷里,仿佛那只是一件尋常的戰(zhàn)利品。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火堆旁、嚇得幾乎失語的阿竹,小小的身體突然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小小的手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卻依舊擋不住那因極度恐懼而發(fā)出的、壓抑的嗚咽。他的目光,越過柳行澈悲慟的身影,死死地釘在了河灣入口處那片茂密的、在夜風中搖曳的蘆葦叢深處!
那里,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
然而,就在那墨汁般濃稠的黑暗邊緣,幾點幽綠的光芒,如同鬼火般,悄無聲息地亮了起來!
一點,兩點,三點……越來越多!
冰冷,殘忍,帶著赤裸裸的饑餓和嗜血!
是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