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刑房的銅門吱呀開啟時,鐵銹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趙衡穿著單薄的囚衣,手腕上的青銅手銬磨得皮膚生疼,卻比不過心口的寒意——
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作為“替身”代王受過,竟是因一樁看似與己無關(guān)的“衡石量書”案。
三日前,嬴政為體察民情,命趙衡假扮御史,隨侍查辦櫟陽倉吏舞弊案。
案中倉吏克扣軍糧,按秦法當(dāng)處“黥刑”,但其父竟是呂不韋安插在廷尉府的屬官,暗中將罪證篡改,反誣查案的櫟陽令“濫用職權(quán)”。
趙衡按嬴政密令,在廷尉府大堂上據(jù)理力爭,卻不慎打翻了案上的“衡石”(稱量文書的砝碼),砸傷了那屬官的腳。
“目無尊長,擾亂公堂,按《秦律·廷行事》,當(dāng)笞五十?!?/p>
廷尉冷冰冰的聲音在刑房回蕩,他手中的竹簡卷邊磨損,顯然是常讀之書。
站在他身側(cè)的趙高垂著眼,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著,不知是幸災(zāi)樂禍還是靜觀其變。
趙衡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看著刑房角落立著的笞杖——
那是碗口粗的桑木杖,五十杖下去,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深吸一口氣,想起方才在朝堂上,嬴政因“染恙”未能親政,呂不韋的黨羽趁機發(fā)難,硬將“打翻衡石”定為“對秦法不敬”。
“且慢?!?/p>
趙衡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廷尉大人,容小人一言?!?/p>
廷尉皺眉:“死到臨頭,還有何話可說?”
“小人想問,”趙衡抬起頭,目光掃過廷尉和趙高,“秦法之根本,在于何處?”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廷尉一怔,趙高也抬眼看他。廷尉沉聲道:
“秦法之根本,在‘壹刑’‘壹賞’‘壹教’,法不阿貴,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
這是商君之法的核心,他倒背如流。
“好一個‘法不阿貴,刑過不避大臣’!”
趙衡朗聲道,“然則今日,小人所犯何罪?不過是不慎打翻衡石,砸傷屬官。按《秦律·雜律》,‘失刑’之過,當(dāng)視情節(jié)輕重論之。那屬官之傷,不過皮外傷,按律當(dāng)‘貲一甲’(罰款一副盔甲),或‘笞十’,何以定為‘笞五十’?”
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卷早已備好的竹簡——
那是他連夜讓李斯抄錄的相關(guān)律條:
“大人請看,《廷行事》中判例:‘官署斗毆,傷人者笞二十;誤傷者,減二等?!∪四恕`傷人’,按律當(dāng)笞十,為何加重五倍?莫非……此律只適用于黔首,不適用于廷尉府屬官?”
廷尉的臉色變了變,沒想到這“替身”竟對秦律如此熟悉。
趙高在一旁輕咳一聲:“趙衡,你不過是個替身,安敢質(zhì)疑廷尉斷案?”
“趙高大人此言差矣?!壁w衡轉(zhuǎn)向趙高,目光銳利,“小人雖是替身,但此刻身犯秦法,便是‘秦之罪人’。秦法面前,人人平等,縱是大王犯法,亦與庶民同罪,何況小人?”
他這話擲地有聲,暗合法家精髓,卻也隱隱抬出嬴政壓人。
廷尉的手指在竹簡上敲了敲,眼神復(fù)雜——
他清楚這案子背后有呂不韋的影子,本想借故敲打趙衡,卻不料對方如此難纏。
“你打翻衡石,不僅是誤傷,更是‘輕慢國法象征’?!?/p>
廷尉強辯道,“衡石者,量書之器,代表律法公正,你失手砸之,是為‘不敬’?!?/p>
“‘不敬’之罪,當(dāng)有‘故意’之實。”
趙衡立刻反駁,泥水匠的較真勁上來了,“小人若故意砸毀衡石,當(dāng)處‘棄市’;若失手誤傷,當(dāng)依‘過失’論。大人何不先查小人‘是否故意’,再定罪名?”
他看向刑房門口——那里,蒙恬正按嬴政密令“巡視刑房”,目光沉靜地看著這一切。
趙衡知道,嬴政正在密室通過暗窗觀察。
“夠了!”
廷尉被問得啞口無言,猛地一拍案幾,“念你初犯,且……確屬誤傷,笞五十改為笞二十!行刑!”
桑木杖帶著風(fēng)聲落下時,趙衡咬緊牙關(guān),沒有吭聲。
第一杖落在背上,劇痛瞬間炸開,仿佛骨頭都要裂開。
他想起1991年摔斷腿時的疼,想起當(dāng)泥水匠時被師傅敲打的疼,這些疼痛交織在一起,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十杖過后,他的囚衣已被鮮血浸透,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滴在青石板上。
廷尉看著他緊咬的牙關(guān)和挺直的脊梁,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這替身,竟比許多武士還能忍。
“停。”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刑房門口傳來。
眾人回頭,只見嬴政在蒙恬的護衛(wèi)下走了進來,臉色陰沉。他看向廷尉,又看向趴在地上的趙衡,沉聲道:
“廷尉,寡人的替身,也是‘秦之臣’,量刑當(dāng)依律,不可擅加?!?/p>
廷尉慌忙跪地:“臣……臣遵旨?!?/p>
嬴政走到趙衡身邊,示意蒙恬將他扶起。他看著趙衡背上的血痕,眼神復(fù)雜難辨:
“你可知,方才你辯駁時,句句不離‘秦法’,倒像是……”
“回大王,”趙衡喘著氣,忍痛道,“小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法不能服人,何以服天下?”
這句話讓嬴政沉默了。
他想起商君變法時“徙木立信”的典故,想起呂不韋掌權(quán)時對秦法的暗中篡改。
趙衡的話糙理不糙,點中了法家治國的核心——
法不僅要嚴(yán)苛,更要“公正”。
“傳寡人之令,”嬴政轉(zhuǎn)過身,聲音恢復(fù)了帝王的威嚴(yán),“趙衡誤傷屬官,按律笞十,廷尉量刑失當(dāng),罰俸三月。櫟陽倉吏舞弊案,移交內(nèi)史府重審,任何人不得干預(yù)?!?/p>
“臣遵旨!”廷尉和趙高躬身領(lǐng)命,臉色各異。
趙衡被蒙恬扶著走出刑房時,夕陽正照在咸陽宮的飛檐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背上的疼痛火燒火燎,心里卻有種奇異的輕松——
他不僅用秦法保住了自己,也在嬴政心中,再次加固了“法貴公平”的印象。
“你很能忍。”蒙恬低聲道,遞給他一瓶金瘡藥。
趙衡接過藥瓶,看著蒙恬眼中的敬佩,苦笑道:“在工地上,這點疼算什么?!?/p>
遠(yuǎn)處,趙高望著他們的背影,袖中的手指緩緩收緊。
這個趙衡,一次次超出他的預(yù)料,看來,得找個機會,好好“料理”一下了。
咸陽宮的夜色漸濃,趙衡趴在榻上,聽著內(nèi)侍為他上藥時的唏噓聲,忽然想起初中課本里的“商鞅變法”。
此刻的他,仿佛成了這龐大法家機器里的一個齒輪,用自己的方式,讓這臺機器朝著更“公正”的方向運轉(zhuǎn)。
而那二十杖的疼痛,終將成為他在這異世棋局中,又一個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