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擴建工程的夯土聲從清晨響到日暮，黃塵混著汗水在初秋的陽光下蒸騰。
趙衡披著一件尋常吏員的褐袍，混在監(jiān)工隊伍里，目光卻死死盯著新筑的宮墻地基——
那道蜿蜒數(shù)百步的黃土壟上，十幾個精壯漢子正揮著木杵夯土，可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停！”
趙衡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夯土的漢子們一愣，握著木杵看向為首的將作少府屬官。
那屬官是個酒糟鼻的中年漢子，見是“大王”身邊的“親信吏員”趙衡，雖有不耐，還是堆起笑：
“趙吏官，何事？”
趙衡沒理會他的諂媚，徑直走到地基旁，蹲下身抓起一把剛夯過的黃土，在指間碾了碾，又用指甲刮了刮土層斷面——
表面看似平整，內(nèi)里卻能看到明顯的縫隙，甚至夾雜著拳頭大的土塊。
“這地基是怎么夯的？”
趙衡站起身，指著斷面，“土塊沒打碎，夯土層太厚，水分也沒吃透，這樣的地基，別說承重宮墻，怕是連一場秋雨都扛不??！”
屬官臉色一沉：“趙吏官說笑了！我大秦筑墻，向以‘三層一夯’為制，這地基已夯足五尺，比尋常宮墻還深一尺，如何會扛不住？”
“‘三層一夯’是死規(guī)矩，人是活的！”
趙衡語氣漸冷，泥水匠的直脾氣上來了，“你看這土，是夾了沙土的‘花土’，黏性不足，若不多摻黏土，分層灑水，反復夯打，如何能密實？去年渭水決堤，沖垮的城墻，十有八九就是地基沒打好！”
這話戳中了屬官的痛處。
去年渭水泛濫，咸陽西城墻確實塌了一段，死了十幾個戍卒，屬官正是因此被降了職。
他惱羞成怒，梗著脖子道：“我筑墻二十年，從未聽過這等‘花土黏土’之說！趙吏官若不懂筑墻，就莫要在此胡言亂語，耽誤了工期，你我都吃罪不起！
周圍的工匠們也竊竊私語，顯然更信老匠人的經(jīng)驗。
趙衡知道，跟他們空談理論沒用，得拿出真憑實據(jù)。
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旁邊堆放著未夯的黃土，心中有了主意。
“取兩筐土來！”趙衡下令。
屬官雖不情愿，還是讓工匠抬來兩筐土。趙衡指著其中一筐：
“這筐是你們剛才用的‘花土’，沙土多，黏土少?！?/p>
又指著另一筐顏色更深的土，“這筐是墻角那邊的黏土，黏性足?！?/p>
他蹲下身，親手將兩筐土按七比三的比例混合，又命人打來水，一點點灑在土上，用木杵翻拌均勻，直到泥土捏成團不散，摔在地上能彈起小坑——
這是泥水匠判斷“和泥”好壞的土法子。
“看好了！”
趙衡取來一個三尺見方的木框，放在平整的地面上，將拌好的土填入框內(nèi)，鋪了五寸厚，然后拿起一旁的木杵，按照“先輕后重，先周邊后中央”的順序夯打。
他動作不算嫻熟，卻是標準的泥水匠架勢，每一杵都落在點子上。
夯了約莫二十下，他停下，拆開木框——里面的泥土密實光滑，用指甲刮都刮不出痕跡。
“看到了嗎？”
趙衡指著夯土，“黏土增黏性，沙土防開裂，水要適量，夯要到位，這樣的土，才叫‘堅如磐石’！”
工匠們圍上來，摸摸看看，個個面露驚奇。
一個須發(fā)斑白的老泥匠忍不住贊道：“乖乖，這土夯得，跟鐵塊似的！老漢我砌了一輩子墻，從沒見過這么密實的夯土！”
屬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還想爭辯：
“這只是小范圍試驗，大面積筑墻，哪有那么多黏土……”
“大面積筑墻，更要講究！”
趙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問你，地基為何要挖五尺深？”
“……防雨水浸泡，防鼠蟻打洞?！睂俟巽馈?/p>
“錯！”
趙衡搖頭，泥水匠的專業(yè)術語脫口而出，“地基深度，要根據(jù)‘承載力’來定。宮墻高大，地基需‘寬深相濟’——我看這地基，寬僅六尺，深五尺，看似夠了，實則‘寬深比’不足，遇上連日大雨，或墻身重壓，極易‘側(cè)移’、‘沉降’！”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折疊的竹簡——
那是他昨晚連夜畫的地基加固圖，上面用木炭畫著改良后的地基結(jié)構(gòu)：
底部加寬至八尺，呈梯形向上收窄，底層鋪一層碎石墊層，中間夾黏土與沙土的混合料，每尺土層都標著“灑水夯打二十遍”的字樣。
“按我這圖來，”趙衡將圖紙遞給老泥匠，“地基底部鋪碎石，增加‘摩擦力’；中間土料按比例摻和，分層夯實；頂部再抹一層石灰砂漿，防水防滲。如此一來，別說是宮墻，便是城樓也能穩(wěn)穩(wěn)當當！”
老泥匠捧著圖紙，手都在發(fā)抖：“這……這法子，真能成？”
“能不能成，試一段便知！”
趙衡看向?qū)俟?，“就選墻角那段地基，按我的法子重夯，十日之后，你我一起用‘洛陽鏟’探底，若還能挖出松土層，我趙衡自請受罰！”
屬官看著趙衡眼中的自信，又看看工匠們期待的眼神，知道再爭下去只會丟了面子，咬牙道：
“好！便依趙吏官所言！但若不成……”
“若不成，我提頭來見！”趙衡斬釘截鐵。
十日之后，咸陽宮西北角。嬴政在趙高和蒙恬的陪同下，親自來視察這段“試驗地基”。
屬官和老泥匠站在一旁，臉色忐忑。趙衡手持一把特制的鐵鏟（他讓工匠按“洛陽鏟”樣式打造的），猛地插入地基邊緣。
鏟頭入土，只聽“咔嚓”一聲，像是撞在石頭上，竟只下去了寸許！
趙衡加力再插，依舊紋絲不動。他拔出鏟子，鏟頭光亮如新，連半點松土都沒帶出來。
“好！”
嬴政忍不住贊了一聲，蹲下身親自摸了摸地基表面，硬得像青石板，“趙衡，你這‘泥水規(guī)’，比老匠人的經(jīng)驗更管用！”
屬官“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臣……臣有眼無珠，不識趙吏官大才，請大王治罪！”
趙衡連忙扶起他：“將作少府言重了，筑墻本就是集思廣益之事?！?/p>
他轉(zhuǎn)向嬴政，躬身道，“大王，此地基改良之法，可推廣至整個咸陽宮擴建工程，甚至……日后修建長城、直道，亦可參照?！?/p>
嬴政眼中閃過精光：“長城？直道？”
他站起身，望著遠處層疊的宮闕，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好！就按你的法子，先改咸陽宮地基！至于長城……蒙恬，你且記下，日后北筑長城，地基之法，可與趙衡詳議?！?/p>
“臣遵旨！”
蒙恬抱拳應下，看向趙衡的目光充滿了敬佩。
趙衡心中一熱。
他知道，自己又將一個現(xiàn)代建筑的基礎概念，刻進了大秦帝國的基建藍圖里。
從腳手架到宮燈，從畝產(chǎn)丈量到地基加固，他這個泥水匠的“土規(guī)矩”，正在一點點改變著這個時代的建筑法則，甚至可能……改變歷史的走向。
夕陽西下，新筑的地基在余暉中閃著堅實的光。
趙衡看著自己沾滿泥土的雙手，忽然想起1991年那個夏天，在桃花源鎮(zhèn)工地上和泥的日子。
那時的他，從未想過，這雙搬磚砌墻的手，有一天會為兩千多年前的帝國，奠定如此堅實的根基。
而不遠處，李斯正拿著一卷新的竹簡，將趙衡的“地基之法”與“黏土沙土配比”詳細記錄下來，眼中閃爍著將“百工之術”納入治國體系的光芒。
大秦的工程史，或許將從這一刻起，翻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