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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暑未消的午后,咸陽宮偏殿的梧桐葉在熱浪中打著卷,陽光穿過窗欞,在青磚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趙衡垂手立在書案旁,看著嬴政用朱砂筆在竹簡上圈點各地呈報的秋收文書。

案頭的竹簡堆成了小山,最上面幾卷邊緣磨得發(fā)亮,顯然被反復翻閱過,墨跡也因頻繁查看而變得模糊。

“河東郡報,今歲粟米畝產(chǎn)一石五斗;巴郡報,稻作畝產(chǎn)二石一斗……”

嬴政頭也未抬,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案上的青銅鎮(zhèn)紙壓著的竹簡,在他指尖微微顫動,“看似豐稔,實則不然。去年同期,河東郡報畝產(chǎn)一石八斗,巴郡報二石三斗。短短一年,為何驟降?”

趙衡默不作聲,掌心微微沁出薄汗。

他太清楚了,古代的畝產(chǎn)數(shù)據(jù)猶如水中月、鏡中花,地方官吏為了邀功請賞或是隱瞞災情,虛報、漏報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

更要命的是,各國舊制不同,丈量土地的“步”“畝”標準千差萬別。

秦國雖已推行郡縣制,但基層丈量依舊沿用舊俗,一步的長度在不同郡縣竟能相差半尺有余,如此混亂的標準,誤差自然極大。

這幾日隨嬴政批閱公文,趙衡深刻意識到,“糧食”二字就是秦廷的命根子。

滅六國的千軍萬馬要吃飯,修長城的百萬民夫要吃飯,維系龐大的官僚體系更離不開穩(wěn)定的稅糧。

可連畝產(chǎn)多少都算不清楚,談何“重農(nóng)”?談何富國強兵?

“大王,”趙衡斟酌著開口,喉結(jié)微微滾動,“依小人看,畝產(chǎn)驟降未必全因天災。丈量之法不一,統(tǒng)計之規(guī)不明,恐是主因?!?/p>

嬴政握筆的手頓了頓,朱砂在竹簡上洇開一小片紅,如同一滴未干的血。

他抬眼看向趙衡,目光銳利如鷹:

“哦?你且說來?!?/p>

“小人曾為泥水匠,知砌墻需量磚,建房需度梁,差之毫厘,謬以千里?!?/p>

趙衡弓身道,磨出老繭的掌心不自覺地攥緊又松開,“種田亦然。若甲縣以‘大畝’計,乙縣以‘小畝’算,甲說畝產(chǎn)一石,乙報一石五斗,看似乙縣豐饒,實則可能甲縣地肥。更有甚者,官吏為討上意,虛報‘高產(chǎn)’,或為減賦,瞞報‘低產(chǎn)’,如此一來,大王看到的‘畝產(chǎn)’,豈能作數(shù)?”

他越說越順,初中地理課本上“農(nóng)業(yè)統(tǒng)計”的概念在腦海中愈發(fā)清晰:

“小人以為,欲重農(nóng),先正‘量’。當定下統(tǒng)一的‘丈量之法’——譬如,規(guī)定多少步為一畝,用何種器具丈量,都需有‘標準器’。各縣鄉(xiāng)丈量土地,必須用此‘標準器’,不得私自更改?!?/p>

“標準器?”

嬴政放下筆,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青銅鎮(zhèn)紙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何做這‘標準器’?”

“可命將作監(jiān)鑄造青銅或木質(zhì)的‘丈量尺’,長六尺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壁w衡迅速答道,這個數(shù)據(jù)是他根據(jù)記憶中“秦制二百四十步為一畝”反復斟酌調(diào)整的,“再刻上銘文,昭告天下,凡丈量土地,必以此為準。違令者,以‘欺君’論處?!?/p>

這還只是第一步。

趙衡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地拋出更核心的建議:

“其次,需定‘畝產(chǎn)丈量法’。每年秋收后,各縣除了上報總產(chǎn),還需選定‘上、中、下’三等農(nóng)田,各取數(shù)畝,用‘標準器’丈量面積,再實打?qū)嵤眨愠龃_切畝產(chǎn),連同田貌、土壤、灌溉情況一同呈報。如此,大王手中的畝產(chǎn)數(shù)據(jù),才是真數(shù)據(jù),方能據(jù)此制定農(nóng)策、調(diào)撥糧賦?!?/p>

他越說越覺得這法子可行。

在現(xiàn)代,統(tǒng)計是政府治理的基礎;在秦朝,若能建立起相對準確的農(nóng)業(yè)統(tǒng)計體系,對國力提升將是質(zhì)的飛躍。

殿內(nèi)靜得能聽見窗外蟬鳴,梧桐葉偶爾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嬴政盯著趙衡,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要將他腦子里的“奇思妙想”都看個透徹。

良久,他忽然笑了:“好一個‘畝產(chǎn)丈量法’!聽著簡單,卻是釜底抽薪之策。統(tǒng)一丈量,便能杜絕地方官吏‘以畝謀私’;實測畝產(chǎn),便能識破‘虛報瞞報’?!?/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層疊的宮闕,玄色長袍的下擺掃過青磚。

咸陽宮的飛檐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宛如秦國冰冷的律法:

“自商君變法,秦以農(nóng)立國??砂儆嗄陙?,‘農(nóng)’之根基雖固,‘計’之細則卻疏。你這法子,看似管的是‘田畝’,實則管的是‘吏治’,是‘國本’?!?/p>

趙衡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說到了嬴政的心坎里。

這位少年秦王最痛恨的,便是權(quán)力被架空,信息被蒙蔽。

統(tǒng)一丈量和實測畝產(chǎn),不僅能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更能為他日后推行各項政策提供精準的數(shù)據(jù)支撐。

“只是,”嬴政轉(zhuǎn)過身,眉頭微蹙,“此事牽扯甚廣,恐遭舊吏阻撓。且‘標準器’的鑄造、丈量法的推行、各縣實測的督導……都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如何起步?”

“可先試辦?!?/p>

趙衡立刻接話,泥水匠的“試點”思維脫口而出,“選三五個郡,如內(nèi)史郡、三川郡、蜀郡,由大王親自下旨,派信得過的官員督導,先行推行‘標準器’與‘實測法’。待做出成效,再昭告天下,那時阻力便小了?!?/p>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人力,可從各郡‘嗇夫’中選拔識字且公正者,集中培訓,專司丈量與記錄。小人……可幫著擬一份《丈量細則》,寫明步驟與禁忌。”

嬴政眼中閃過贊許之色。

趙衡的建議不僅有想法,還有具體的執(zhí)行路徑,這比那些空談“重農(nóng)”的大臣實在得多。

他忽然想起趙衡說自己是“泥水匠”,或許正因從底層摸爬滾打過來,才更懂如何把“想法”落到“實地”。

“好!”

嬴政一拍案幾,決斷道,“此事就由寡人下令,著治粟內(nèi)史牽頭,將作監(jiān)配合,先制‘標準丈量器’。你……私下里幫著治粟內(nèi)史謀劃細則,務必周全。”

他看向趙衡,語氣鄭重:“趙衡,此事若成,于秦而言,功在千秋?!?/p>

趙衡心中一震。

功在千秋?

他從未想過自己一個泥水匠的想法,竟能和“千秋功業(yè)”掛鉤。

他只是憑著現(xiàn)代常識,覺得這樣做“合理”而已。

“小人……遵旨。”

他躬身應下,額頭觸到冰涼的地磚,心里卻熱浪翻涌。

窗外,一陣風過,梧桐葉沙沙作響。

趙衡知道,自己又在這兩千多年前的歷史棋盤上,落下了一顆重要的棋子。

而不遠處的廊下,李斯正握著竹簡,將剛才聽到的“畝產(chǎn)丈量法”一字一句刻進心里,眼中閃爍著興奮與深思的光芒。

這個來自泥水匠的“奇策”,似乎打開了他關于“天下一統(tǒng)”治理藍圖的另一扇門。

咸陽宮的日頭漸漸西斜,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是志在天下的少年帝王,一個是身負未來記憶的替身泥水匠,他們的命運,正因為一個個看似偶然的“奇思妙想”,緊緊纏繞在一起,駛向一個無人知曉的未來。


更新時間:2025-07-10 08:1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