軋鋼廠第三食堂后廚,此刻正是備戰(zhàn)午間高峰前的最后沖刺階段。巨大的灶臺如同鋼鐵巨獸,吞吐著灼人的火舌,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鐵鍋與炒勺的碰撞聲、切菜墩上密集如鼓點的篤篤聲、蒸汽從蒸籠縫隙噴出的嘶嘶聲、工人們粗聲大氣的吆喝聲……各種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帶著油煙氣、汗味和食物原始香氣的嘈雜熱浪,撲面而來。
何雨柱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沾著油漬的舊工裝,系著一條同樣看不出本色的圍裙,穩(wěn)穩(wěn)地站在最中央、火力最旺的一口大灶前。他雙手握著那把沉重烏黑的炒勺,手腕沉穩(wěn)有力地一顛,鍋里的回鍋肉片裹著紅亮的醬汁和碧綠的蒜苗,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又精準(zhǔn)地落回滾燙的鍋底,發(fā)出“嗤啦”一聲令人愉悅的爆響,濃郁的肉香和豆瓣醬的復(fù)合香氣瞬間炸開,霸道地壓過了后廚所有的氣味。
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鬢角滑下,在下頜處匯聚成珠,滴落在滾燙的灶沿上,“滋”地化作一縷白煙。但他眼神專注,動作行云流水,沒有半分滯澀。那龐大的頂級廚藝知識如同本能般流淌在四肢百骸,每一個顛勺的角度,每一次翻炒的力道,火候的精準(zhǔn)控制,調(diào)料的微妙配比,都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原本傻柱的底子就不差,如今融合了這超越時代的技藝,更是如有神助。鍋里的回鍋肉,肉片均勻微卷,呈現(xiàn)出誘人的燈盞窩狀,肥肉部分晶瑩剔透,瘦肉部分焦香四溢,蒜苗翠綠欲滴,醬汁紅亮濃稠地包裹著每一片肉,色、香、味、形都臻于完美。
“嚯!柱子哥,今兒這手藝…絕了!”旁邊一個幫廚的小年輕,一邊奮力刮著土豆皮,一邊忍不住抽著鼻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何雨柱鍋里的肉,喉結(jié)上下滾動。
“是啊柱哥,這味兒…太正了!比昨兒個又強(qiáng)不少!”另一個負(fù)責(zé)切墩的胖子也湊過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何雨柱眼皮都沒抬,只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嗯”,算是回應(yīng)。他專注地將炒好的回鍋肉倒入旁邊巨大的保溫桶里,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滴醬汁浪費。那專注而略帶疏離的神情,與記憶中那個一邊炒菜一邊跟工友插科打諢、時不時還要偷瞄門口有沒有秦淮茹身影的傻柱,判若兩人。一種無形的、沉穩(wěn)而強(qiáng)大的氣場籠罩著他,讓幾個想湊近點聞聞香味的幫廚小伙,都不自覺地放輕了動作,不敢過分打擾。
就在這時,食堂通往前面打飯窗口的小門被推開,一個身材微胖、穿著藍(lán)色食堂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探進(jìn)頭來,是負(fù)責(zé)打飯的劉嵐。她臉上帶著點焦急:“何師傅!何師傅!肉菜好了沒?前面工友們可都排長隊了,嚷嚷得不行!”
“好了?!焙斡曛院喴赓W,指了指旁邊幾個裝得滿滿的保溫桶,“回鍋肉、紅燒豆腐、醋溜白菜,齊了。”聲音平穩(wěn),沒有絲毫過去的急躁或討好。
劉嵐看著那幾個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保溫桶,又看看何雨柱那沉靜得有些過分的側(cè)臉,愣了一下。往常這時候,傻柱總會憨笑著遞過來一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明顯分量更足、肉片更多的單獨飯盒,壓低聲音說:“嵐姐,這個…勞您駕,給秦姐捎過去…”今天…好像少了點什么?她目光下意識地在何雨柱身邊掃了一圈,空空如也。
“呃…好,好嘞!”劉嵐壓下心頭的詫異,趕緊招呼人把保溫桶抬出去。后廚的門一開一關(guān),前面食堂大廳里傳來的喧囂聲浪瞬間涌進(jìn)來又消失,隱約能聽到工友們興奮的議論和吞咽口水的聲音。
何雨柱仿佛沒聽見,他拿起一塊干凈的抹布,仔細(xì)地擦拭著灶臺邊緣濺上的油星,動作一絲不茍。那雙銳利的眼睛低垂著,掩去了深處的寒芒。斷供秦淮茹的飯盒,這只是第一步,一個無聲的宣告。他不需要刻意張揚,只需要不再遞出那個飯盒。秦淮茹會知道的,很快。
* * *
午休的鈴聲如同解放的號角,響徹軋鋼廠。各個車間的人流如同開閘的洪水,呼啦啦涌向各個食堂。第三食堂門口,很快排起了長龍。誘人的飯菜香氣透過窗口縫隙飄散出來,勾動著每一個饑腸轆轆的胃。
秦淮茹排在隊伍中段,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裝,頭發(fā)整齊地挽在腦后,露出略顯憔悴卻依舊清秀的側(cè)臉。她微微低著頭,手里緊緊攥著鋁制飯盒和幾張皺巴巴的飯票,眼神看似平靜,眼角的余光卻時不時地、極其隱蔽地瞟向食堂后廚的方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和期盼。
以往這個時候,傻柱總會提前讓劉嵐把那個特制的、裝滿好菜的飯盒悄悄遞給她,她就不用再排長隊打那些油水寡淡的大鍋菜。棒梗正在長身體,小當(dāng)和槐花也需要營養(yǎng),賈張氏更是無肉不歡…那個飯盒,是賈家餐桌上最重要的油水來源。今天早上傻柱沒像往常一樣把早飯(通常是兩個白面饅頭)送到她手上,當(dāng)時賈張氏就罵罵咧咧了半天,她心里就有點不踏實?,F(xiàn)在…傻柱的飯盒呢?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終于輪到了秦淮茹。她把飯盒和飯票遞進(jìn)窗口,聲音帶著慣有的柔弱:“同志,一份醋溜白菜,兩個二合面饅頭。”她的目光,帶著希冀,越過打飯師傅的肩膀,試圖搜尋劉嵐的身影。
打飯的是個新來的小伙子,動作麻利地給她打了菜,把饅頭放進(jìn)飯盒。秦淮茹接過飯盒,那點可憐的菜量讓她心里一沉。她沒走,反而往前湊了湊,臉上堆起一個溫婉又帶著點難為情的笑容,聲音壓得又輕又軟:“那個…同志,麻煩您…劉嵐姐在嗎?我找她有點事兒…”
小伙子搖搖頭:“劉姐忙著呢,在后面分菜。你有啥事跟我說一樣。”
“呃…”秦淮茹的笑容有些勉強(qiáng),“也…也沒啥大事。就是…往?!J程玫暮斡曛鶐煾担裉烀Σ幻Π。俊彼龁柕眯⌒囊硪?,眼神里的期盼幾乎要溢出來。
小伙子不明所以:“何師傅?忙?。偝赐瓴?,一頭的汗,在里頭收拾灶臺呢?!彼婀值乜戳饲鼗慈阋谎?,“你找何師傅有事?要不我?guī)湍愫耙宦???/p>
“不不不!不用了!”秦淮茹連忙擺手,臉上的笑容更加僵硬,“我就隨便問問…謝謝您啊同志?!彼袷潜粻C到一樣,飛快地抓起飯盒,低著頭,腳步有些凌亂地擠出隊伍,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狂跳起來。
沒有飯盒!傻柱真的沒給她留飯盒!
這個認(rèn)知如同冰水澆頭,讓她從頭涼到腳??只潘查g攫住了她。為什么?傻柱怎么了?是忘了?還是…出什么事了?她腦子里亂糟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傻柱問清楚!可腳步剛邁出兩步,又猛地頓住。不行!不能去后廚找他!那里人多眼雜,要是被工友看見她主動去找傻柱要飯盒,那閑話可就…秦淮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腥甜。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端著那點可憐的白菜和饅頭,失魂落魄地朝著車間休息區(qū)走去,背影透著一股惶然和無措。
* * *
賈家的午飯時間,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破舊的方桌上,擺著一碟子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一盆清湯寡水幾乎看不見油花的白菜湯,還有幾個黃黑色的棒子面窩頭。秦淮茹帶回來的那份醋溜白菜,已經(jīng)是桌上唯一的“好菜”了,但也只有淺淺一飯盒底。
棒梗已經(jīng)十二三歲,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紀(jì)。他看著桌上這清湯寡水的飯菜,尤其是看到那點可憐的白菜,連點肉星都沒有,臉立刻拉得老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媽!就吃這個???傻柱…何叔的飯盒呢?”棒梗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滿和質(zhì)問。在他心里,傻柱帶回來的好菜,就跟自家的一樣天經(jīng)地義。今天沒有,那就是他媽沒去拿!
賈張氏正拿著一個硬邦邦的窩頭費力地啃著,聞言三角眼一翻,渾濁的眼珠子立刻瞪向秦淮茹,刻薄的嘴角耷拉下來:“就是!秦淮茹!柱子今天沒帶飯盒回來?你早上沒見著他?還是你壓根兒就沒去要?”她聲音又尖又利,帶著毫不掩飾的指責(zé),“我老婆子吃糠咽菜也就罷了,棒??墒窃圪Z家的獨苗!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看看他,都瘦成什么樣了!你這當(dāng)媽的,連口好的都弄不回來?要你有什么用!”
小當(dāng)和槐花兩個小丫頭怯生生地坐在小凳子上,看著桌上的飯菜,又看看臉色難看的哥哥和奶奶,大氣都不敢出,只敢小口小口地啃著手里冰冷的窩頭。
秦淮茹被婆婆劈頭蓋臉一頓罵,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心里憋屈得要命,眼圈瞬間就紅了。她強(qiáng)忍著淚水,聲音帶著哽咽和委屈:“媽!我去要了!我排隊打飯的時候特意問了…人家說柱子他在后廚忙著呢…我…我總不能沖進(jìn)后廚去問他要飯盒吧?那成什么樣子了?工友們看見了怎么說?”
“怎么說?能怎么說!”賈張氏猛地提高了嗓門,唾沫星子差點噴到秦淮茹臉上,“他傻柱給咱們家?guī)э埡袔Я诉@么多年,誰不知道?現(xiàn)在裝什么大瓣蒜?他是不是忘了?還是你壓根兒就沒把這事兒放心上?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不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不把我孫子放在眼里了!”她越說越激動,干枯的手指幾乎要戳到秦淮茹的鼻尖,“棒梗!你看看你媽!連點肉都給你弄不回來!你爸走得早啊…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連口飽飯都吃不上啊…我的東旭啊…你睜眼看看吧…”說著,竟拍著大腿干嚎起來,聲音凄厲刺耳。
棒梗被他奶奶一挑唆,看向秦淮茹的眼神也充滿了怨氣:“媽!你就是沒用!連個飯盒都要不回來!我要吃肉!我要吃傻柱做的紅燒肉!”他賭氣地把面前的白菜湯碗推開,湯水濺了一桌子。
秦淮茹看著撒潑的婆婆,怨恨的兒子,嚇呆的女兒,再看看桌上這清湯寡水的飯菜,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絕望涌上心頭,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拔摇摇彼朕q解,想說自己盡力了,想說明天再去問問,可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個賈家,頓時陷入一片混亂的哭鬧、咒罵和壓抑的啜泣聲中。沒有傻柱那個油水充足的飯盒,這個家賴以維系的那點虛假溫飽,瞬間被戳破了膿瘡,露出底下猙獰的窮困和算計。
* * *
軋鋼廠食堂后廚的喧囂漸漸平息。大鍋菜賣完了,工人們也散去吃飯休息。后廚里只剩下清洗鍋碗瓢盆的嘩啦水聲和幾個幫廚收拾灶臺的動靜。
何雨柱解開油膩的圍裙,走到角落一個碩大的蒸籠前。蒸籠里還殘留著溫?zé)岬乃?。他掀開蓋子,里面赫然是三個白白胖胖、喧騰松軟的白面大饅頭!這是他利用食堂管理員(雖然還沒正式任命,但食堂主任已經(jīng)默認(rèn)他管事了)的一點小權(quán)力和剛才炒菜時特意省下的一點精白面,在最后蒸員工餐時,悄悄給自己留的。饅頭散發(fā)著純粹誘人的麥香,在這個充斥著油膩氣味的后廚里,顯得格外清新。
他沒有絲毫猶豫,拿起一個還燙手的饅頭,掰開。雪白的內(nèi)瓤冒著絲絲熱氣,松軟得如同云朵。他沒有就任何菜,就這么一口咬了下去。牙齒陷進(jìn)暄軟的面團(tuán)里,純粹的、帶著陽光味道的麥香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緊接著是淀粉分解帶來的、最原始也最撫慰人心的甘甜。
何雨柱慢慢地咀嚼著,感受著溫?zé)岬氖澄锘^食道,落入那個空癟了太久、早已習(xí)慣饑餓的胃袋。一股暖流,伴隨著真實的飽腹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這具身體里蔓延開。這不再是傻柱記憶中,從賈家指縫里漏出來的一星半點施舍,也不是就著咸菜冷窩頭的囫圇吞咽。這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干凈的食物。
他一口一口,不疾不徐地吃著。一個饅頭下肚,胃里那火燒火燎的空洞感被溫柔地填平。他又拿起第二個。這時,劉嵐擦著手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看到何雨柱在吃饅頭,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何師傅,吃上了?”劉嵐試探著問。
何雨柱抬眼,平靜地“嗯”了一聲,繼續(xù)吃自己的饅頭。
劉嵐猶豫了一下,還是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那個…何師傅,剛才秦淮茹…排隊的時候,好像…好像在找那個…飯盒…”她觀察著何雨柱的臉色,“我看她…好像挺著急的,飯都沒打多少…”
何雨柱咽下嘴里的饅頭,拿起旁邊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得如同深潭,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嗎。” 仿佛劉嵐說的是一件與他毫不相干、也無足輕重的小事。
劉嵐被他這反應(yīng)噎了一下,準(zhǔn)備好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她看著何雨柱那張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冷漠疏離的側(cè)臉,第一次覺得這個熟悉的傻柱,變得如此陌生,又如此…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她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敢再說,訕訕地轉(zhuǎn)身去忙自己的了。
何雨柱吃完第二個饅頭,拿起第三個。他沒有立刻吃,而是從旁邊拿起一個洗刷得干干凈凈的鋁制飯盒——那是他自己的飯盒。他慢條斯理地將第三個饅頭小心地放進(jìn)飯盒里,蓋好蓋子。然后,他又走到那口巨大的湯桶前。中午剩下的最后一點、也是最濃稠精華的棒骨蘿卜湯底,還帶著余溫。他拿起大勺,撇開上面那層浮油,舀了滿滿一飯盒濃白香醇的湯,直到湯幾乎要溢出來,才小心地蓋上蓋子。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旁若無人,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只是在進(jìn)行最尋常不過的工作收尾。幾個還在收拾的幫廚小伙偷偷瞄著,看著那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飯盒,聞著那蓋子縫隙里頑強(qiáng)逸散出來的濃郁骨湯香氣,都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這何師傅…今天這飯盒,是給自己準(zhǔn)備的?可真舍得??!那湯…聞著就香掉眉毛!
何雨柱拎起那個沉甸甸、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飯盒,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目光,徑直走到水龍頭前,仔細(xì)地洗干凈手,用毛巾擦干。然后,他拎著飯盒,步伐沉穩(wěn)地穿過漸漸安靜下來的后廚,走向通往廠區(qū)的側(cè)門。
夕陽的金輝從門縫里斜射進(jìn)來,給他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冷硬的金邊。他推開門,帶著那個只屬于他自己的、裝滿熱食的飯盒,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走了出去。那濃郁的、混雜著麥香和肉骨濃香的飯菜氣息,如同一個無聲卻響亮的宣言,隨著他的腳步,飄散在軋鋼廠空曠的廠區(qū)道路上。
食堂后廚的陰影里,一雙陰沉的眼睛死死盯著何雨柱離去的背影,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最終落在了他手中那個鼓鼓囊囊、香氣四溢的飯盒上。許大茂從堆放雜物的角落走了出來,臉色鐵青,眼神里充滿了嫉恨和難以置信。傻柱…竟然沒給秦淮茹帶飯盒?還給自己弄了這么一盒好東西?他憑什么?他怎么能?!
許大茂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陰冷的、充滿算計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