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老太太帶來的那碗滾燙的姜湯和半塊酥脆掉渣的桃酥,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何雨柱死寂冰冷的心湖深處激起了一圈圈微瀾,但很快,那點暖意就被更深沉的寒意和更清晰的現(xiàn)實所吞沒。桃酥的甜膩還殘留在舌尖,姜湯的辛辣灼燒著喉嚨,老太太那雙洞穿世事的渾濁老眼和那句啞著嗓子說出的“閻老西…賬本…”,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的意識深處。
閻埠貴。
賬本。
老太太佝僂的身影消失在耳房的門后,那扇薄薄的木門隔絕了昏黃的燈光,也隔絕了那點短暫的人間暖意。何雨柱站在自己東廂房冰冷的黑暗里,手中還殘留著粗瓷碗的余溫。屋外,寒風嗚咽依舊,四合院的死寂如同巨大的墳墓,無聲地擠壓過來。
他緩緩走到瘸腿的破桌前,沒有點燈。手指在粗糙冰涼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劃過,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物——是那半塊沒吃完的桃酥,用油紙小心地包著。他拿起它,在黑暗中感受著那酥脆的棱角。這點甜頭,是老太太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善意,也是這黑暗里唯一的火種。他小心地將油紙包好,貼身放進里衣口袋,緊挨著那幾張輕如鴻毛、重若千鈞的糧票。冰冷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和鞭策。
饑餓感再次兇猛地反撲上來,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灼痛。胃里那點姜湯和桃酥,不過是杯水車薪。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順著褲腳向上蔓延。但這一次,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饑餓,不再是壓垮他的負擔,反而成了淬煉意志的熔爐。他眼中最后一絲殘留的、因老太太帶來的微弱波動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鋼鐵更冷硬、比寒冰更幽深的決絕。
復仇,不是靠一腔怒火和匹夫之勇。老太太點醒了他。在這座吃人的四合院里,要撕碎那些偽善的畫皮,把那些吸血的蛀蟲釘死在恥辱柱上,需要證據(jù)!需要精準的、足以致命的把柄!像閻埠貴那樣把“算計”刻進骨子里的老狐貍,必然有他的賬本!像許大茂那種慣于背后捅刀子的陰險小人,絕不會只做一錘子買賣!
黑暗中,何雨柱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勾勒出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那不是笑,是獵手鎖定獵物后,無聲的宣告。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這座四合院的每一個角落,張開無形的網(wǎng)。
* * *
軋鋼廠小學,坐落在廠區(qū)邊緣一排低矮的紅磚平房里。午休的鈴聲剛響過不久,穿著各式各樣打著補丁舊棉襖的孩子們?nèi)缤龌\的小鳥,尖叫著、推搡著從各個教室里沖出來,在塵土飛揚的簡陋操場上追逐打鬧,喧嘩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閻埠貴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得發(fā)亮的藏藍色中山裝,戴著那副標志性的、厚厚的玻璃瓶底眼鏡,腋下夾著兩本卷了邊的舊課本,背著手,邁著他那特有的、帶著點算計的小碎步,從五年級的教室里踱了出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厚厚的鏡片后面,一雙小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精準地掃視著操場上的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一點可以利用的“資源”。
他走到操場邊上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站定。這里是他的“觀察哨”。幾個高年級的班干部,正帶著一群低年級的孩子,吃力地抬著一筐筐冬天取暖用的煤球,從操場盡頭的煤堆往各個教室運。煤球沾著煤灰,沉甸甸的。孩子們的小臉憋得通紅,汗水混著煤灰在臉上沖出一道道黑印子。
閻埠貴的小眼睛瞇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刻意拔高的、帶著點“師道尊嚴”的尖細嗓音喊道:“王建國!李衛(wèi)紅!你們兩個!過來一下!”
兩個抬煤筐的高個子男生聞聲放下筐子,抹了把汗,有些忐忑地跑了過來:“閻老師?”
閻埠貴板著臉,鏡片后的目光掃過他們沾滿煤灰的手和衣服,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看看你們!像什么樣子!抬個煤球都弄得一身臟!這煤灰是公家的!沾在衣服上洗不掉,多浪費肥皂?多浪費水?啊?”
兩個男生被訓得莫名其妙,低著頭不敢吭聲。
閻埠貴話鋒一轉(zhuǎn),語氣“緩和”了些,帶著一種“我為你們好”的語重心長:“這樣吧,我看你們也怪辛苦的。正好,辦公室那點垃圾,堆了好幾天了,影響衛(wèi)生,也影響老師們的健康。你們兩個,去把辦公室門口的垃圾倒了!順便…把簸箕和笤帚也拿回來洗干凈!就當…將功補過了!動作麻利點!”他揮了揮手,仿佛給了天大的恩典。
兩個男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倒垃圾、洗簸箕,這明顯是額外的、臟兮兮的雜活??擅鎸蠋煹摹胺愿馈?,他們不敢反駁,只能悶聲應道:“…知道了,閻老師。”垂頭喪氣地轉(zhuǎn)身去拿工具了。
閻埠貴看著他們的背影,嘴角極其隱蔽地向上勾了勾。省下了倒垃圾、洗工具的工夫,還顯得自己“嚴格要求”、“關心學生”,這筆賬,劃算。他背著手,踱到煤堆旁邊,目光又落在一個正吃力地抱著幾塊煤球往教室走的小個子男孩身上。男孩懷里抱得太多,走得搖搖晃晃,一塊煤球“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沾滿了泥土。
“哎!張小軍!”閻埠貴立刻指著地上的碎煤塊,聲音陡然嚴厲起來,“怎么搞的?!毛手毛腳!這煤球是公家的財產(chǎn)!就這么糟蹋了?你知道現(xiàn)在煤多金貴嗎?啊?”他快步走過去,撿起那兩塊沾滿泥土的碎煤,一臉痛心疾首,“摔成這樣,還怎么燒?沾了泥,燒起來全是灰,污染空氣!浪費資源!你家長怎么教育你的?!”
叫張小軍的男孩嚇得小臉煞白,眼圈瞬間就紅了,抱著懷里剩下的煤球,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哭什么哭!做錯了事還有理了?”閻埠貴聲音更大了,引得好幾個孩子都看了過來。他指著地上的碎煤,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這兩塊煤,你帶回家去!讓你家長看看!好好反省反?。∶魈臁粌擅X班費上來!就當是賠償公家的損失!聽見沒有?!”
張小軍嚇得一哆嗦,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帶著哭腔:“閻老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是故意就能摔壞公家東西了?那還要不要規(guī)矩了?”閻埠貴根本不聽解釋,把兩塊沾滿泥土、根本沒法再用的碎煤塊硬塞到張小軍懷里,“拿著!放學帶回去!明天把錢帶來!不然我找你家長!”說完,背著手,邁著方步走了,留下張小軍抱著臟兮兮的碎煤塊,在寒風中無助地抽泣。
操場角落里,何雨柱靠在一段冰冷的磚墻后面,嘴里叼著一根枯草,微微瞇著眼。他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舊工裝,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像一塊融進陰影里的石頭,與周圍喧囂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不引人注意。
他剛才假裝路過,在操場邊站了一會兒,恰好將閻埠貴那番“精彩表演”從頭到尾看了個真切。
精準,高效,冷酷。
將學生當免費勞力,用“勞動教育”美化剝削。
抓住學生無心之失,無限上綱上線,敲詐勒索兩毛錢班費(實則中飽私囊)。
整個過程,閻埠貴那厚厚的鏡片后面閃爍的,不是為人師表的責任,而是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算計!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像一把精密的算盤珠子,撥動著如何用最小的成本(幾句訓斥),榨取最大的利益(免費勞力、兩毛錢)。
何雨柱吐出嘴里嚼得沒味的枯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幾分。閻埠貴,果然是個“人才”。這樣的“賬本”,恐怕早就刻在他骨子里了。在學校尚且如此,在四合院里,他的“算計”只會更加肆無忌憚,更加無孔不入!老太太說得對,這老東西的“賬本”,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個還在抽泣的張小軍,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同情?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是廉價的奢侈品。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冷硬的心腸和銳利的眼睛。他壓了壓帽檐,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廠區(qū)下工的人流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給四合院灰撲撲的屋瓦涂上了一層慘淡的金色。前院閻埠貴家那扇薄薄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閻埠貴拎著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腋下夾著課本,邁著那標志性的小碎步回來了。他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雙鏡片后的小眼睛卻依舊精光四射,習慣性地掃視著自家門前那塊巴掌大的地皮,似乎在檢查三大媽清掃得是否徹底。
“回來啦?”三大媽從屋里探出頭,臉上堆著笑,“今兒個咋樣?”
“還行。”閻埠貴含糊地應了一聲,進了屋,隨手把帆布包掛在門后釘子上。他脫下那件藏藍色中山裝,仔細地撣了撣袖口和肩膀上看不見的灰塵,然后小心地搭在椅背上。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珍惜。
三大媽遞過來一條半濕的毛巾:“擦把臉,飯馬上就好?!彼郎惤诵?,壓低聲音,帶著點興奮,“老閻,跟你說個事兒!咱家那簸箕,底兒不是破了個小洞嗎?今兒我瞅見中院傻柱家門口扔著個舊簸箕,看著比咱家的結(jié)實多了!就是邊上有點豁口…你看…”
閻埠貴擦臉的動作頓了一下,鏡片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鬣狗:“哦?豁口大不大?還能用嗎?”
“不大不大!”三大媽連忙擺手,“就一點點小豁口,補補肯定能用!我看傻柱家那樣子,八成是不要了!扔門口等著收破爛的呢!”
閻埠貴放下毛巾,手指習慣性地捻了捻下巴,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算計:“收破爛的…那得給錢?。∫环謨煞忠彩清X!咱們…這叫廢物利用!節(jié)約資源!”他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你等著,我這就去‘看看’!”
他連外套都顧不上穿,只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毛衣,就快步走出了家門。目標明確——中院何雨柱的東廂房門口!
何雨柱正坐在自家那張瘸腿破桌子前,面前攤開一張粗糙的黃草紙,手里捏著一小截鉛筆頭。紙上畫著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和線條——這是他在梳理記憶中四合院眾人的關系網(wǎng)、性格弱點和可能的把柄線索。許大茂(豬油)、秦淮茹(飯盒、工資)、賈張氏(撒潑)、易中海(偽善、養(yǎng)老)…還有閻埠貴(算計、賬本)。他寫得很慢,很專注,鉛筆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他的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門外的一切動靜。當閻埠貴那刻意放輕、卻難掩急促的小碎步靠近門口時,他手中的鉛筆微微一頓。
來了。
何雨柱沒有抬頭,嘴角卻無聲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冰冷而嘲諷。他放下鉛筆,身體微微后仰,靠在了冰冷的土炕沿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著。
門外,響起了刻意放輕的、窸窸窣窣的翻動聲。顯然是閻埠貴在“檢查”那個他故意放在門口的破簸箕了。片刻之后,翻動聲停了。緊接著,是閻埠貴那帶著點假模假式驚訝的、刻意拔高的聲音:
“哎喲!柱子!在家呢?”
何雨柱沒應聲,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眼神淡漠地看著門口的方向。
門被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隨即就被推開了。閻埠貴那張堆滿“和善”笑容的臉探了進來,鏡片后的眼睛滴溜溜地掃視著屋內(nèi),最后落在何雨柱身上。
“柱子,忙著呢?”閻埠貴搓著手,邁步走了進來,目光卻像黏在了門后墻角那個破簸箕上,“那個…我路過,看你這門口扔著個簸箕,好像…有點壞了?”他故作關心地問。
何雨柱這才抬起眼皮,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閻埠貴:“嗯,豁口了,不好用了,準備扔了。”
“扔了?哎呀!多可惜?。 遍惒嘿F立刻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幾步走到墻角,彎腰拿起那個破簸箕,翻來覆去地“檢查”著,手指在那豁口邊緣摩挲,“你看看,你看看!這不就是邊上磕碰了一點嗎?箕身還結(jié)實著呢!這底兒,多厚實!扔了多浪費?現(xiàn)在國家提倡勤儉節(jié)約,艱苦奮斗!咱們作為工人階級一份子,更要帶頭響應號召嘛!”
他抬起頭,臉上堆起更加“懇切”的笑容,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算計的精光:“柱子啊,你看這樣行不行?你這簸箕呢,既然不要了,擱門口也是占地方,還影響院容。我呢,拿回去,找點鐵絲或者廢鐵皮,給你好好修補修補!保證修得跟新的一樣!你看…怎么樣?”他緊緊攥著那個破簸箕,仿佛那是塊金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何雨柱,等著他點頭。
何雨柱看著閻埠貴那副“熱心助人”、“勤儉節(jié)約”的嘴臉,看著他緊緊攥著簸箕、生怕別人搶走的樣子,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惡心感直沖喉嚨。這老東西,連撿別人不要的破爛,都要披上一層冠冕堂皇的外衣!既要東西,還要名聲!
他沉默了幾秒鐘。這沉默讓閻埠貴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攥著簸箕的手也更緊了。
“行啊?!焙斡曛K于開口,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聽不出是喜是怒,“三大爺您要是看得上,就拿去修吧。修好了…您就留著用?!彼匾庠凇傲糁谩比齻€字上,加重了極其輕微的語調(diào)。
閻埠貴聞言,臉上瞬間笑開了花,仿佛撿到了天大的便宜!他連忙點頭,語速都快了幾分:“哎!好好好!柱子你放心!三大爺我手巧著呢!保證給你修得結(jié)實又耐用!那…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彼袷桥潞斡曛椿?,抱著那個破簸箕,腳步輕快地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嘴里還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
何雨柱看著他佝僂著背、抱著“戰(zhàn)利品”消失在門外的背影,眼神冰冷如霜。他沒有起身關門,任由門敞開著。寒風吹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塵。
他重新拿起那張黃草紙,目光落在“閻埠貴”三個字后面。他拿起鉛筆,在那張紙上,閻埠貴的名字旁邊,用力地寫下兩個冰冷的字:
貪!偽!
鉛筆芯在粗糙的紙面上摩擦,發(fā)出刺耳的沙沙聲。寫完,他停下筆,指尖在“貪偽”兩個字上重重地劃過,留下深深的凹痕。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敞開的房門,投向中院西廂房賈家的方向。窗戶緊閉,但仿佛能聽到里面壓抑的爭吵和賈張氏刻薄的咒罵。他又轉(zhuǎn)向正房易中海家的方向,那扇緊閉的門后,似乎也隱藏著無聲的盤算。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精準地刺向前院許大茂家那扇緊閉的房門。那里,一片死寂,但何雨柱知道,那里面一定盤踞著一條毒蛇,一條被拔掉了毒牙、卻更加瘋狂的毒蛇,正在黑暗中舔舐傷口,醞釀著更惡毒的報復。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閻埠貴的“賬本”,他記下了。
許大茂的“油水”,他捅破了。
但,這還遠遠不夠。
黑暗中,何雨柱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暗夜里的星辰,閃爍著幽冷而堅定的光芒。他拿起鉛筆,在黃草紙上,在“許大茂”的名字旁邊,又重重地畫了一個問號,后面綴上兩個字:
后手?
復仇的棋盤已經(jīng)鋪開。
盯梢,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