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豹房開張啦!快樂星球了解一下?
>林小凡翻史料發(fā)現朱厚照搞的“豹房”,一拍大腿:“這不現成的皇家度假村?”
>次日早朝宣布改造計劃:動物園+超級娛樂會所!
>楊廷和等老臣眼前一黑:“陛下!奇技淫巧,玩物喪志啊!”
>林小凡振振有詞:“體察生靈!與民同樂!懂?”
>半月后,老虎籠前掛起御筆簡介:“百獸之王,擼一下終身難忘(物理)”。
>九千歲劉瑾捏著新KPI(逗笑十次),看著蹴鞠場“越位線”陷入沉思…
寅時剛過,紫禁城還浸在黎明前最濃稠的墨色里,唯有乾清宮的窗欞透出燭火搖曳的光。林小凡,或者說,頂著少年天子朱厚照皮囊的現代靈魂,毫無帝王威儀地癱在寬大的龍床上,瞪著明黃帳頂繁復的蟠龍刺繡發(fā)呆。連續(xù)幾天被堆積如山的奏章和早朝時那些老學究們嗡嗡嗡的“祖宗成法”、“圣賢之道”轟炸,他感覺自己那點可憐的現代腦細胞快要集體陣亡了。
“這皇帝當的……比996還反人類!”他煩躁地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柔軟光滑的蘇繡錦被里,悶聲抱怨。前世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狹窄但自由的出租屋,深夜外賣的香氣,電腦屏幕上亮著的游戲界面,還有周末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的奢侈……對比現在,連睡個懶覺都是奢望!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那尖細而刻板、如同設定好程序的鬧鐘般準時準點的聲音:“皇爺,寅正三刻了,該起了,今日有常朝……”
“起起起!起個錘子!”林小凡猛地坐起身,頂著一頭亂發(fā),眼神兇狠,活像一只被強行拽出窩的炸毛貓。他需要透氣!需要解壓!需要一個遠離這堆破折子和那群道貌岸然老頭的、能讓他暫時做回“林小凡”的地方!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他煩躁地抓過床邊小幾上那本厚厚的《起居注》,胡亂翻動起來。泛黃的紙頁帶著陳年的墨香和灰塵氣息,記錄著前任“朱厚照”那些或荒唐、或無奈、或被史官濃墨重彩渲染的點點滴滴。忽然,指尖停在一頁,幾行墨字跳入眼簾:
“……上性好武戲,厭宮禁森嚴。正德二年秋,詔于西苑太液池西筑新邸,別院連棟,多蓄虎豹猛獸及珍禽異玩于其中,號曰‘豹房’,以為演武、游幸之所。工部、內承運庫耗銀巨萬……”
“豹房?!”
林小凡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看見了綠洲!他猛地一拍大腿,發(fā)出清脆的“啪”聲,把值夜的小太監(jiān)嚇得一哆嗦。
“哎呀我去!這不就是現成的皇家度假村嗎?!還是帶主題樂園的那種!”他興奮地低呼出聲,睡意全無。前任朱厚照同志,雖然歷史上名聲不咋地,但這眼光,這選址,這超前消費意識……簡直是為他林小凡量身定做的遺產?。?/p>
廢物利用?不!這叫合理開發(fā)!資源優(yōu)化配置!前任挖坑,他來填(玩)!林小凡只覺得一股久違的、屬于“林小凡”的活力瞬間注滿了這具年輕皇帝的軀體。他跳下龍床,赤著腳在冰涼的金磚地上興奮地踱了兩圈,腦子里無數個前世見過的、玩過的、甚至只是刷短視頻時一閃而過的念頭,如同煙花般噼里啪啦炸開。
動物園!必須得有!把那些關在暗無天日獸欄里的珍奇異獸都弄出來曬曬太陽!要按他前世逛過的那些“良心”動物園標準改造籠舍,通風、采光、活動空間,都得有!還得配上解說牌……嗯,解說牌得他親自寫!用詞要清新脫俗,要接地氣,要讓古人看了懷疑人生!
光有動物哪夠?娛樂!娛樂才是王道!蹴鞠場?太單調!得改良規(guī)則,加個“越位”什么的,增加競技性和觀賞性!奇牌室?光圍棋象棋多沒勁!麻將!撲克!必須安排上!說書?可以!但得講《三國演義》!還得加入現代梗,比如“諸葛亮唱空城計是因為買不起房才被迫營業(yè)”……
一個龐大、荒誕、光怪陸離卻又讓他熱血沸騰的藍圖,在他腦海中飛速勾勒成型,輪廓越來越清晰,細節(jié)越來越豐滿,最終匯聚成一個金光閃閃、自帶BGM的名字——“快樂星球”!
“對!就叫‘快樂星球’!”林小凡用力一揮拳頭,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在那片“凈土”上快樂躺平的幸福未來?!半薜目鞓防霞?!”
他再也按捺不住,沖到御案前,抓起朱筆,鋪開一張雪浪箋,就著搖曳的燭光,奮筆疾書起來。線條歪歪扭扭,比例嚴重失調,但絲毫不影響他澎湃的激情。動物園區(qū)域、猛獸區(qū)、萌寵區(qū)、水族館(暫時腦補)……娛樂區(qū)、蹴鞠場、奇牌樓、說書高臺、甚至他還預留了一塊空地,鬼畫符般標注著“未來科技體驗區(qū)(待定)”……一張充滿了現代靈魂惡趣味和古代宮廷華麗想象的“豹房·快樂星球總體規(guī)劃圖(概念草圖)”新鮮出爐!
“谷大用!谷大用!”林小凡興奮地沖著殿外喊道。
“老奴在!”司禮監(jiān)另一位實權大佬,提督東廠的谷大用,幾乎是應聲而入。他身材高大魁梧,面皮黝黑,眼神銳利如鷹,與劉瑾的陰柔內斂截然不同,渾身透著剽悍之氣。此刻他垂手肅立,靜待吩咐。
“拿著!”林小凡把那張墨跡未干的“杰作”塞到谷大用手里,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紅光,“傳朕旨意,即刻起,西苑豹房所有營造事務,由你全權督辦!工部、內官監(jiān)、御馬監(jiān)……所有相關衙門,統(tǒng)統(tǒng)歸你調遣!錢,從朕的內帑里出!人,不夠就去調!朕只有一個要求——快!給朕往死里快!照著這張圖,把豹房給朕改造成一個……嗯,集珍禽異獸觀賞與身心愉悅放松于一體的‘快樂星球’!”
谷大用低頭看著手中那張堪稱“靈魂畫作”的圖紙,饒是他見慣了大風大浪,殺人如麻心硬似鐵,此刻眼角也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幾下。那上面歪七扭八的線條,不知所云的區(qū)塊劃分,還有諸如“猛獸區(qū)(擼貓有風險)”、“奇牌樓(禁止堵伯,僅限怡情)”、“說書臺(務必加入現代包袱)”之類的備注……一股極其荒誕的氣息撲面而來。饒是他城府極深,此刻心中也只有一個念頭翻騰:皇爺……怕是昨夜魘著了吧?還是被什么精怪附體了?
但他深知眼前這位少年天子的性子,更清楚劉瑾那老狐貍前些日子被“宇宙大總管”和“每日逗笑十次”折騰得如何灰頭土臉。此刻皇帝正在興頭上,且將如此重要的差事(雖然內容匪夷所思)交給自己督辦,正是固寵爭權、打壓劉瑾的絕佳良機!管它是什么“快樂星球”還是“悲傷宇宙”,只要皇帝高興,他谷大用就能從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電光火石間,谷大用心中已權衡利弊完畢。他猛地抱拳躬身,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忠誠和干勁:“老奴領旨!皇爺放心!老奴定當竭盡全力,肝腦涂地!務必在最短時日內,將這‘快樂星球’打造得……呃,讓皇爺龍心大悅!”他硬生生把“符合圖紙”幾個字咽了回去,換上了更穩(wěn)妥的“龍心大悅”。
“好!朕就喜歡你這股子爽利勁兒!”林小凡大為滿意,用力拍了拍谷大用結實的肩膀(手感梆硬),“放手去干!誰敢拖后腿,你就給朕往死里查!東廠的牌子,該亮的時候就得亮出來!”
“是!”谷大用眼中精光一閃,腰桿挺得更直了。有了皇帝這把尚方寶劍,他正好借機清理一些礙眼的家伙,安插自己的心腹。
“還有,”林小凡想起什么,補充道,“給朕傳旨工部和各地藩王、鎮(zhèn)守太監(jiān),搜羅天下珍奇異獸!虎豹熊羆、獅象犀牛、孔雀仙鶴、麒麟(如果有的話)……只要是稀罕的、有趣的、長得好看的,都給朕送來!記住,要活的!活的!路上給朕伺候好了,掉一根毛,朕唯他們是問!”
“老奴遵旨!”谷大用再次躬身領命,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著如何借這“搜羅珍獸”之名,行敲詐勒索、排除異己之實了。
看著谷大用那如同打了雞血般領命而去的魁梧背影消失在殿門外的晨曦微光中,林小凡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神清氣爽,連日來的憋悶一掃而空。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躺在“快樂星球”特制的逍遙椅上,左手擼著大貓(隔著籠子),右手摸著麻將牌,聽著臺上說書人講“關二爺溫酒斬華雄,用的其實是二鍋頭”的愜意場景。
“這才叫生活??!”他美滋滋地感嘆了一句,隨即又皺起眉,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嘖,早朝……真不想去聽那些老頭念經。不過嘛……”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帶著點惡趣味的笑容,“這么偉大的‘快樂星球’計劃,怎么能不讓‘同事們’一起‘分享喜悅’呢?”
他想象著那些古板大臣們聽到這個計劃時的表情,心中那點對早朝的抗拒瞬間被強烈的惡作劇期待感取代了。
辰時三刻,皇極門(奉天門)外。
漢白玉鋪就的巨大廣場在晨光中泛著清冷的光澤。身著各色補服的文武百官,如同密密麻麻、色彩各異的棋子,按照品級高低,在禮官的唱喏聲中,肅穆而緩慢地移動著,穿過厚重的宮門,踏上通往奉天殿(皇極殿)的漫長御道??諝庵袕浡环N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莊重與壓抑。鴉雀無聲,只有官靴踏在堅實地面發(fā)出的輕微而整齊的沙沙聲,以及玉帶、佩飾偶爾碰撞的清脆微響。
文官之首,內閣首輔楊廷和,身著仙鶴緋袍,腰束玉帶,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他步履沉穩(wěn),目不斜視,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一般精準。然而,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卻泄露了他內心的沉重。新帝登基時日尚短,但行事已屢屢超出常軌。前有縱容劉瑾等閹宦,近有那匪夷所思的“宇宙大總管”封號和對劉瑾那近乎羞辱的“逗笑”要求,朝野上下已是議論紛紛,暗流涌動。今日早朝,他早已打定主意,定要聯合幾位重臣,就皇帝近來種種“不務正業(yè)”、“有失體統(tǒng)”之舉,痛陳利害,力諫規(guī)勸。他袖中那封措辭懇切、引經據典的諫疏,墨跡早已干透,此刻卻仿佛烙鐵般灼燙著他的手臂。
終于,漫長的隊列抵達了奉天殿前的丹陛之下。百官按班次肅立,垂首屏息,等待著那一聲“升朝”的宣唱。巨大的殿宇如同沉默的巨獸,蟠龍金柱支撐著沉重的藻井,投下深邃的陰影??諝饽氐萌缤婚_的膠。
“皇上駕到——!”
隨著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劉瑾那標志性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沙啞和疲憊的尖細嗓音響起(他昨夜顯然為了今日如何完成“逗笑”任務而絞盡腦汁,幾乎一夜未眠),沉重的腳步聲從殿后傳來。
林小凡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衣纁裳十二章紋袞服,在劉瑾及一眾儀仗的簇擁下,緩步登上那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金漆蟠龍寶座。袞服繁復莊重,行走間環(huán)佩叮當,盡顯帝王威儀。然而,當他在龍椅上坐定,目光掃過下方黑壓壓一片垂首恭立的臣子時,臉上卻絲毫沒有平日早朝時那種顯而易見的厭倦和慵懶。相反,那雙年輕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孩童惡作劇得逞前的、異常明亮和興奮的光芒!
劉瑾侍立在御座旁側,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今日不同尋常的精神狀態(tài)。他心頭猛地一跳,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的心臟。昨夜輾轉反側想出的幾個自以為精妙的笑話段子,此刻在喉嚨里變得干澀無比。完了,皇爺今天這精神頭……怕是不好糊弄啊!那“大笑十次”的KPI……
“眾卿平身。”林小凡的聲音響起,清朗,甚至帶著一絲……輕快?
“謝陛下!”百官齊聲唱喏,起身肅立。
按照慣例,接下來便是各部院奏事,御史彈劾,內閣票擬呈報……一套繁瑣而冗長的流程。楊廷和深吸一口氣,正準備第一個出列,奏報幾件緊要的邊鎮(zhèn)軍需和江南水患賑濟事宜,為后續(xù)的規(guī)勸諫言鋪墊氣氛。
然而,他剛抬起腳,御座上的皇帝卻搶先開口了。那聲音里蘊含的興奮勁兒,如同剛得了新奇玩具迫不及待要向人炫耀的孩子,瞬間打破了朝堂上莊嚴肅穆的平衡:
“諸位愛卿!今日早朝,朕有件天大的喜事,要與爾等分享!”
喜事?楊廷和抬起的腳僵在半空,心頭不祥的預感更濃。文武百官也面面相覷,不知這位行事跳脫的天子,今日又要唱哪一出。
林小凡壓根不給眾人反應的時間,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炯炯地掃視全場,仿佛要將自己的快樂感染給每一個人(雖然效果可能是驚嚇):“朕昨夜偶閱先帝起居注,深為先皇高瞻遠矚、體察朕心所感佩!先皇于西苑營建‘豹房’,本意是為強健朕躬體魄,涵養(yǎng)武德精神!此乃先皇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亦是為我大明江山永固深謀遠慮之舉!”
他這番慷慨激昂、給前任朱厚照臉上貼金的言論一出,殿內氣氛頓時變得極其詭異。一些老臣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先帝建豹房是為了強健體魄、涵養(yǎng)武德?還深謀遠慮?這……這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本事,簡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㈣椭^,眼皮狂跳,心中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然!”林小凡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戲臺上名角亮相前的那個亮相鑼鼓點,瞬間又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強行拉了回來,“朕思之再三,深感先皇遺澤,吾輩當發(fā)揚光大!固守舊制,不思進取,豈是明君所為?豈是孝道真諦?”
他頓了頓,欣賞著下方百官那副想吐槽又不敢、憋得極其辛苦的表情,心中惡趣味得到了極大滿足。他清了清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將醞釀了一早上的、那個石破天驚的計劃,如同投下一顆重磅炸彈般,擲地有聲地拋了出來:
“故!朕決定,秉承先皇遺志,將西苑豹房進行全面改造、升級!將其打造成為一個集‘體察天地生靈之奇’與‘涵養(yǎng)萬民同樂之情’于一體的皇家圣地!朕為其賜名——”
他故意拖長了聲音,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愕茫然的臉,最后定格在楊廷和那已經隱隱發(fā)青的面色上,一字一頓,鏗鏘有力:
“快!樂!星!球!”
轟!?。?/p>
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奉天殿宏偉的穹頂之下轟然炸開!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絕對的、落針可聞的死寂!
快樂……星球?!
這四個字,每一個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如同天書魔咒,狠狠沖擊著在場所有飽讀詩書、恪守禮法的文臣武將的三觀!星球?星宿之球體?快樂?愉悅歡欣?皇家圣地?體察生靈?萬民同樂?這些詞和那臭名昭著、耗資巨大、專供先帝玩樂的“豹房”聯系在一起?
荒謬!離經叛道!滑天下之大稽!
楊廷和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袖中那封準備勸諫皇帝勤政的奏書,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他預想過皇帝會繼續(xù)荒唐,會寵信宦官,會怠于朝政……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位少年天子,竟然能荒唐、能異想天開到如此令人發(fā)指的地步!把豹房改造成……“快樂星球”?!這簡直是將“玩物喪志”四個字刻在了臉上,還要用金粉描邊,敲鑼打鼓地宣告天下!
“陛……陛下!” 楊廷和再也顧不得什么朝堂儀軌、首輔體面,幾乎是踉蹌著搶步出班,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憤怒和痛心而劇烈顫抖,甚至帶上了破音,“陛下!萬萬不可?。。?!”
他這一聲,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瞬間,如同沸油滴入冷水,整個奉天殿炸開了鍋!
“陛下!三思啊!” 吏部尚書王瓊緊隨其后,老淚縱橫,捶胸頓足,“豹房之事,先帝在時已有物議!耗費國帑,有傷圣德!陛下正當春秋鼎盛,勵精圖治之時,豈可……豈可再行此等……此等……”他“此等”了半天,愣是沒找到一個足夠分量、又不至于太過犯忌諱的詞來形容這“快樂星球”。
“奇技淫巧!玩物喪志!陛下!此乃亡國之兆??!” 都察院左都御史屠滽須發(fā)戟張,他是出了名的剛直敢言,此刻也顧不上措辭是否激烈了,指著殿外西苑的方向,痛心疾首,“西苑豹房,本非善地!陛下不思將其拆除,以示改過自新,反而變本加厲,冠以如此……如此荒誕不經之名,行奢靡游樂之實!這與商紂王酒池肉林,隋煬帝迷樓縱樂,又有何異?!陛下!前車之鑒,血淚未干?。 ?他聲若洪鐘,字字泣血,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震得梁柱上的灰塵似乎都在簌簌下落。
“陛下!《尚書》有云:‘玩人喪德,玩物喪志!’ 陛下乃天下之主,萬民表率!當勤修德政,親賢臣,遠小人,讀圣賢書,行堯舜事!豈可沉迷于犬馬聲色、奇禽異獸之中?此非人君之道!更非大明之福??!” 翰林院掌院學士,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學究,顫巍巍地出列,引經據典,老淚縱橫,仿佛看到煌煌大明基業(yè)即將在這“快樂星球”的荒誕名號下轟然崩塌。
“臣等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豹房必須拆除!以正視聽!”
“陛下!……”
一時間,勸諫聲、痛哭聲、引經據典的斥責聲,如同洶涌的潮水,幾乎要將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淹沒。整個奉天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聲討現場。文官集團,這個龐大而固執(zhí)的官僚機器,在這一刻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同仇敵愾的氣勢。他們無法容忍皇帝如此赤裸裸地踐踏他們所信奉的“正道”,如此明目張膽地將“享樂”置于“治國”之上!這“快樂星球”四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價值觀和尊嚴之上。
劉瑾站在御座旁,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皇帝這“快樂星球”的計劃,他也是剛剛聽說,其荒誕程度,比那“宇宙大總管”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要是真建成了……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下方群情激奮的百官,尤其是楊廷和那張鐵青得快要滴水的臉,心中暗自叫苦?;实圻@是把他谷大用架在火上烤啊!督辦這種差事,簡直是把滿朝清流的仇恨值直接拉滿!不過……想到皇帝許諾的批紅之權和那“宇宙大總管”的誘惑,他又強行壓下了心中的不安。富貴險中求!只要皇帝高興,他劉瑾就有機會!至于這些文官的唾沫星子……哼,自有東廠的番子去收拾!
林小凡端坐在龍椅上,身體微微后仰,靠在那堅硬冰冷的椅背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被群臣“圍攻”的慍怒或慌亂,反而帶著一種近乎饒有興味的、看戲般的神情。下方那些痛心疾首的面孔,那些聲嘶力竭的吶喊,那些引經據典的斥責,落在他眼中,非但沒有激起半分波瀾,反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時空錯位的荒誕喜劇感。
體察生靈?與民同樂?懂?
他心中無聲地嗤笑著這些老學究們僵化的思維。這些大道理,他前世在公司的企業(yè)文化墻上、在領導的動員講話里,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沒想到穿越幾百年,還能在奉天殿里聽到升級版。只不過,此刻從他嘴里說出來,配上“快樂星球”這個名號,效果堪稱核爆級。
看著楊廷和那氣得渾身發(fā)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心肌梗塞倒下的樣子,林小凡終于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他慢悠悠地抬起手,那只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動作,甚至帶著點慵懶,但瞬間,如同按下了靜音鍵,方才還沸反盈天的奉天殿,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所有憤怒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他那只手上。
“楊閣老,諸位愛卿……”林小凡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與方才的慷慨激昂和下方的群情激憤形成了鮮明對比?!盃柕人裕?,憂國憂民,朕……心領了。”
他這輕飄飄的一句“心領了”,讓楊廷和等人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心領了?然后呢?!
“不過嘛,”林小凡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掃過下方,“爾等所言,未免失之偏頗,有失公允?!?/p>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出鞘的利劍,直刺向楊廷和:“楊閣老,你口口聲聲‘奇技淫巧’,‘玩物喪志’,朕倒要問問,何為‘奇技’?何為‘淫巧’?”
不等楊廷和回答,他語速加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詰問:“朕欲于豹房之內,廣納天下珍禽異獸,按其習性,改善居所,使其免于暗無天日之苦,得以沐浴陽光雨露,舒展天性!此乃‘體察天地生靈’!是仁德!是惻隱!是天子澤被萬物之體現!爾等飽讀圣賢書,口稱仁民愛物,難道只愛那能吟詩作對的‘人’,卻對同為造物所生的‘獸’毫無憐憫之心?圣人之道,就是這般狹隘的嗎?!”
這一頂“不仁”、“狹隘”的大帽子扣下來,饒是楊廷和辯才無礙,也被噎得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體察生靈?把猛獸關在籠子里看就是體察?這……這簡直是強詞奪理!
林小凡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目光轉向那位痛斥“奢靡游樂”的左都御史屠滽:“屠愛卿!你斥朕奢靡游樂,堪比商紂隋煬?哼!朕問你,朕可曾下旨增賦加稅,盤剝百姓以供一己之私樂?朕所用,皆內帑之銀!內帑!乃朕之私房錢!朕花自己的錢,改善一下自家的園子,讓那些被關押的珍獸活得舒服點,順便……嗯,愉悅一下身心,這有何不可?難道朕貴為天子,連這點自由都沒有?連在自己家里放松一下,都要被扣上亡國之君的帽子?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至于‘與民同樂’……”林小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義正辭嚴的豪邁(雖然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假),“朕規(guī)劃蹴鞠場,改良規(guī)則,使其更具觀賞,強健體魄!朕設立奇牌之所,亦是雅事,可怡情養(yǎng)性!朕廣邀民間說書藝人登臺,講述古今忠義故事,教化人心!此等場所,難道只許朕一人獨樂?將來時機成熟,朕自會擇吉日,許京城百姓有序入內觀覽,共享盛世祥和!此非‘與民同樂’,又是什么?難道非要像爾等這般,整日枯坐朝堂,引經據典,爭論不休,才叫心系萬民?!”
他這番歪理,如同連珠炮般轟出,邏輯詭辯,偷換概念,偏偏又扣上了“仁德”、“節(jié)儉”、“親民”的大帽子,氣勢十足。一時間,竟將滿朝文武噎得啞口無言!反駁?皇帝句句看似在理!贊同?那“快樂星球”的名號就像一根魚刺,死死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憋屈!前所未有的憋屈!
楊廷和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胸口悶痛,氣血翻涌。他指著林小凡,手指顫抖著,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你……你……”的氣音,那口憋在胸口的淤血,終究是沒能噴出來,只是臉色由青轉紫,由紫轉白,身形搖搖欲墜,被身后的王瓊等人慌忙扶住。
看著下方一片死寂、如同集體被施了禁言咒般的文武百官,看著楊廷和那副快要被氣暈過去的模樣,林小凡心中那點惡作劇得逞的爽快感簡直要沖破天靈蓋!他強忍著幾乎要咧到耳根的笑意,努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嚴”,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朕意已決,爾等勿復多言”的斬釘截鐵語氣,為這場鬧劇畫上句號:
“好了!此事朕意已決!著司禮監(jiān)秉筆谷大用全權督辦!工部、內官監(jiān)等衙門,一體配合!再有妄議阻撓者……”他目光陡然轉冷,如同冰錐般掃過下方,“哼!休怪朕不講君臣情面!退朝!”
“退——朝——!”劉瑾那帶著一絲疲憊和劫后余生般慶幸的尖細嗓音,如同解脫的號角,響徹大殿。
林小凡根本不給任何人再開口的機會,霍然起身,明黃色的龍袍下擺劃出一道耀眼的弧光,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下丹陛,從后殿離開了這片被他攪得天翻地覆的“戰(zhàn)場”。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朝堂,和一群如同被霜打過、徹底蔫了的老臣。
楊廷和被王瓊等人攙扶著,望著皇帝消失的殿門方向,老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悲涼和深深的無力感。他嘴唇翕動,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到仿佛能壓垮整個奉天殿的嘆息,消散在凝固的空氣中: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啊……”
皇帝的意志,一旦以如此蠻橫不講理的方式下達,其執(zhí)行力是驚人的,尤其當督辦者是手握東廠、行事狠辣的谷大用時。
一場圍繞著西苑豹房的、轟轟烈烈的“快樂星球”改造運動,如同颶風般席卷了整個宮廷和相關的官僚機構。
內帑的銀子,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涌地流向西苑。工部的匠作被谷大用拿著皇帝的“靈魂草圖”和東廠的腰牌,催得腳不沾地,日夜趕工。巨大的木料、石料、磚瓦被源源不斷地運入西苑。原本豹房那些用于豢養(yǎng)猛獸的、陰暗潮濕、散發(fā)著腥臊味的獸欄被成片推倒。
新的“皇家珍奇動物園”區(qū)域,在谷大用親自監(jiān)工下,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拔地而起。雖然離林小凡前世記憶中的現代化動物園還差得遠,但比起原先的獸欄,已是天壤之別。猛獸區(qū)用粗大的原木和厚重的青石砌成高大圍墻,頂部覆蓋鐵絲網(林小凡提出概念,匠人用銅絲和熟鐵仿制),內部空間大了數倍,甚至還粗糙地模仿了山林環(huán)境,堆砌了假山,挖了淺池。食草動物區(qū)和禽鳥區(qū)的籠舍也力求寬敞通風,陽光充足。谷大用雖然不懂什么“動物福利”,但他深諳一個道理:皇爺要的,就是“看著舒坦”!動物越精神,籠舍越“敞亮”,皇爺就越高興!他谷大用的功勞就越大!
與此同時,皇帝搜羅天下珍奇異獸的旨意,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發(fā)往各地。藩王、鎮(zhèn)守太監(jiān)、地方官員,接到旨意后反應各異。有的覺得這是討好新帝的絕佳機會,立刻下令封山圍獵,重金懸賞,鬧得地方雞飛狗跳;有的則愁眉苦臉,擔心猛獸運輸途中出事,自己擔不起責任;更有清流官員接到旨意,痛罵“昏君無道”,卻又不得不捏著鼻子執(zhí)行。
半月之內,第一批“珍獸”便陸續(xù)抵達京城。沉重的木籠被小心翼翼地運入還在施工的西苑?;[、熊咆、豹吼、象鳴……各種或雄渾或尖利的猛獸嘶吼聲,混雜著工匠的號子、材料的碰撞聲,讓原本肅穆的西苑徹底變成了一個喧囂而怪誕的工地。
林小凡幾乎是隔三差五就要“微服”溜達到西苑監(jiān)工。他穿著常服,興致勃勃地在塵土飛揚的工地里穿梭,指指點點,完全不顧谷大用等太監(jiān)苦口婆心的“圣駕安?!?。
這日清晨,林小凡又溜達到了基本完工的猛獸區(qū)??諝庵羞€彌漫著新鮮木料和石粉的味道。一排高大堅固、帶著原始粗獷氣息的嶄新籠舍矗立在眼前?;\舍前預留了寬敞的參觀步道。
最顯眼的一個大籠子里,關著一頭剛剛運抵不久、來自遼東的成年雄性東北虎。這頭猛獸顯然還未適應新環(huán)境,焦躁地在寬敞的籠舍里來回踱步,黃黑相間的斑斕皮毛在晨光下流動著緞子般的光澤,粗壯的尾巴如同鋼鞭般甩動著,抽打在青石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啪啪聲。它偶爾停下腳步,抬起碩大的頭顱,用那雙琥珀色的、冰冷而充滿野性的眸子掃視著籠外的人類,喉嚨深處發(fā)出威脅的低沉咆哮,露出鋒利的獠牙。那股百獸之王的凜然威勢,即使隔著厚重的柵欄,也足以讓人心驚膽戰(zhàn)。
幾個負責喂養(yǎng)的獸倌和看守的侍衛(wèi),都遠遠地站著,臉上帶著敬畏和緊張,不敢靠得太近。
林小凡卻看得兩眼放光,嘖嘖稱奇:“嚯!這大貓!夠威猛!這皮毛!這氣勢!比動物園里那些蔫頭耷腦的強多了!”他前世在野生動物園隔著觀光車玻璃見過老虎,但如此近距離感受這種頂級掠食者的壓迫感,還是第一次。這可比看奏章帶勁多了!
“皇爺喜歡就好!這頭是遼東鎮(zhèn)守太監(jiān)費了好大勁才捕到的,路上伺候得小心,精神頭足著呢!”谷大用在一旁陪著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心中也是捏了把汗,生怕這畜生驚了圣駕。
“嗯,不錯不錯!”林小凡滿意地點點頭,繞著籠子走了半圈,欣賞著老虎踱步的雄姿。忽然,他停下腳步,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拍手。
“對了!解說牌!朕的解說牌呢?!”他急切地看向谷大用,“朕不是交代了,每個籠子前面都要掛上牌子,寫上里面住的是誰,有什么習性?牌子呢?”
“回皇爺,牌子……牌子都做好了,按您的要求,用的是上好的楠木,刻工精細……”谷大用連忙回道,示意旁邊一個小太監(jiān)捧過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幾塊打磨光滑、散發(fā)著清香的楠木牌子。
林小凡接過來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只見牌子上用端端正正、一絲不茍的館閣體刻著:“虎,猛獸也。性兇猛,食肉。毛色黃黑相間,額有‘王’字紋。居于山林,百獸畏之?!墩f文》云:‘虎,山獸之君?!?/p>
中規(guī)中矩,引經據典,充滿了學術性和距離感。
“嘖!不行不行!太死板了!”林小凡嫌棄地把牌子丟回托盤,“一點趣味性都沒有!游客……呃,參觀的人看了能記住啥?能樂呵起來嗎?要改!必須按朕的思路改!”
他不由分說,一把奪過旁邊記錄太監(jiān)手中的毛筆和紙箋(皇帝巡視,隨時備著筆墨),就著旁邊一塊剛運來的平整青石,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他前世那手字本就一般,加上此刻興奮,寫得更是狂放不羈,如同鬼畫符。
“皇爺您這是……”谷大用湊過去一看,只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
【名稱】:東北金漸層(大貓限定版)
【江湖地位】:百獸之王(自封的,但大家好像都認)
【特長】:物理說服力MAX(擼一下終身難忘,物理意義上的那種)
【溫馨提示】:投喂請勿伸手,投喂請勿伸手,投喂請勿伸手?。ㄖ匾氖虑檎f三遍?。┢獠缓茫诰€哄不好的那種!
谷大用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看看紙上那堆看不懂的詞匯(金漸層?MAX?在線哄不好?),又看看籠子里那頭正用冰冷目光掃視著他們的猛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這牌子要是掛出去……
“看懂沒?”林小凡得意洋洋地吹了吹墨跡未干的紙,“就要這種效果!通俗易懂!風趣幽默!讓人一看就樂,樂完還能記住重點——別TM手賤去摸老虎屁股!哦,對了,‘物理’兩個字給朕用小一號的字刻在旁邊,加個括號?!?/p>
他完全無視了谷大用那如同吞了蒼蠅般精彩紛呈的臉色,興致勃勃地指揮道:“快!就照這個格式!給其他籠子也都配上!大象的寫‘陸地巨無霸,自帶淋浴噴頭(鼻子),拆遷辦主任(潛在技能)’!熊瞎子的寫‘外表憨厚,內心暴躁,蜂蜜狂熱愛好者,拒絕分享!’孔雀嘛……‘行走的彩虹,開屏只為求偶(和臭美),掉毛怪請注意!’……”
谷大用聽著皇帝嘴里蹦出一個又一個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的“簡介”,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翰林院那群老學究看到這些牌子后集體吐血三升、撞柱死諫的壯觀場面……但皇命難違!他只能硬著頭皮,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老奴……老奴明白了!這就……這就去辦!務必讓皇爺滿意!”他幾乎是搶過那張“圣諭”,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讓他身心遭受巨大沖擊的猛獸區(qū)。
很快,在皇帝的親自“指導”下,一塊塊充滿了現代靈魂惡趣味的楠木簡介牌,被掛在了各個嶄新籠舍的醒目位置。
當那塊寫著“百獸之王,擼一下終身難忘(物理)”的老虎簡介牌被工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釘在虎籠前的木樁上時,籠子里那頭焦躁踱步的東北虎似乎有所感應,猛地停下腳步,對著牌子方向,張開血盆大口,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原始野性和力量感的咆哮!
“吼——!?。 ?/p>
虎嘯聲如同實質的音浪,瞬間席卷了整個工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連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顫抖!幾個正在附近干活的工匠嚇得手一抖,工具哐當掉在地上。遠處娛樂區(qū)正在規(guī)劃蹴鞠場位置的官員和匠人們,也紛紛驚愕地轉頭望來。
林小凡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但隨即,看著那威風凜凜的猛獸,再看看籠前那塊在虎嘯聲中仿佛也在瑟瑟發(fā)抖的、充滿荒誕感的簡介牌,一種極其強烈的、時空錯位的滑稽感猛地擊中了他!
“噗——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也忍不住,指著那塊牌子,爆發(fā)出了一陣極其響亮、極其開懷、甚至笑彎了腰的大笑!那笑聲暢快淋漓,充滿了惡作劇得逞的得意和對這荒誕現實的極度愉悅,在猛獸的咆哮余音中,顯得格外突兀和……魔性。
“好!好!寫得好!叫得也好!哈哈哈!”他一邊笑一邊拍著大腿,“夠勁兒!有那味兒了!這‘快樂星球’……有盼頭了!哈哈哈!”
就在林小凡笑得前仰后合,為自己的“杰作”得意不已時,一個穿著大紅蟒袍、臉上卻頂著兩個濃重黑眼圈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工地入口。
正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新任“宇宙大總管”實習期員工——劉瑾。
他手里緊緊捏著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上面是他搜腸刮肚、徹夜未眠想出來的、準備今天逗皇帝開心的“段子集錦”。然而此刻,他看著遠處龍椅上笑得毫無形象可言的少年天子,再聽著那穿透力極強的笑聲,又看看猛獸區(qū)籠子前那塊在陽光下格外刺眼的“擼一下終身難忘(物理)”的牌子,最后目光掃過遠處塵土飛揚、正在熱火朝天劃線、似乎還爭論著什么“出格”(越位)的蹴鞠場工地……
劉瑾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白凈面皮,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一片慘白。他捏著“段子集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荒誕、絕望、迷茫和深深無力的冰冷感,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將他整個人徹底凍僵。
皇爺……好像……自己就笑得挺開心的?
那他這費盡心思想出來的笑話……還……還用得上嗎?
那今日份的“大笑十次”KPI……又該……怎么算?
九千歲劉瑾,這位權傾朝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內廷巨擘,此刻捏著他那精心準備的“笑話本”,看著眼前這光怪陸離、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快樂星球”工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宇宙”盡頭的、深深的、無法理解的…惡意。
劉瑾捏著那張快被汗水浸透的“段子集錦”,如同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站在“快樂星球”工地那喧囂與荒誕交織的入口?;薁斈呛翢o帝王威儀、甚至帶著點癲狂的大笑聲,如同無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看到了什么?
那塊釘在虎籠前、墨跡淋漓的楠木牌子上,“擼一下終身難忘(物理)”幾個字,在清晨的陽光下,張牙舞爪,散發(fā)著一種讓他靈魂都為之顫抖的、離經叛道的光芒。那頭被冠以“東北金漸層(大貓限定版)”的百獸之王,正用冰冷的琥珀色獸瞳掃過牌子,仿佛也在嘲弄著這個世界的荒謬。
遠處,蹴鞠場的劃線處,幾個工部的老吏正漲紅了臉,和谷大用心腹的一個年輕太監(jiān)爭執(zhí)著什么,隱約傳來“不合古制”、“聞所未聞”、“此線畫蛇添足”之類的激烈言辭。想必是在爭論那該死的“越位線”?
更遠處,奇牌樓的框架已經搭起,幾個匠人正對著另一張鬼畫符般的“圖紙”(皇帝關于麻將桌雛形的“靈感迸發(fā)”)抓耳撓腮。
而這一切混亂的中心,那位年輕的帝王,正扶著谷大用的胳膊(后者一臉緊張又無奈),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笑出了淚花!就因為那塊牌子?就因為老虎叫了一聲?
劉瑾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粘稠的絕望感,如同深秋的寒露,從腳底板升起,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那點搜腸刮肚、自以為精妙絕倫、足以逗樂皇帝的笑話,在這片光怪陸離的“快樂星球”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時宜!就像一個穿著朝服、捧著《論語》的老學究,誤入了光怪陸離的夜店舞池。
皇爺……根本不需要他刻意去逗!他自己就能在這片由他親手打造的荒誕樂園里,找到無窮的樂子!
那他劉瑾怎么辦?那每日十次、開懷大笑的KPI怎么辦?那通往“司禮監(jiān)掌印兼御馬監(jiān)提督兼宇宙大總管”寶座的“實習期”考核怎么辦?!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不行!必須做點什么!哪怕顯得愚蠢,哪怕像個跳梁小丑!只要能讓皇爺……笑出來!一次也行!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努力在僵硬慘白的臉上擠出一個他認為最“喜慶”、最“諂媚”的笑容,那笑容扭曲得如同揉皺的宣紙。他整理了一下身上象征權勢的大紅蟒袍,挺直了因徹夜未眠而有些佝僂的腰背,邁開步子,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朝著那笑聲的源頭——林小凡和老虎籠子——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覺腳下不是塵土飛揚的工地,而是燒紅的鐵板。
“皇爺!皇爺龍顏大悅!天大的喜事啊!”劉瑾人未至,那刻意拔高、帶著夸張喜慶的尖細嗓音已經穿透了工地的喧囂,送了過來。
林小凡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淚,循聲望去,只見劉瑾臉上掛著那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腳步虛浮地快步走來,那身大紅蟒袍在灰撲撲的工地上顯得格外扎眼。
“哦?劉伴伴來了?”林小凡挑了挑眉,臉上還殘留著笑意,眼神里卻帶上了一絲玩味,“喜從何來啊?莫非……你給朕的‘宇宙大總管’寶座,連夜打造好了?”
谷大用在一旁冷眼旁觀,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心中冷笑:這老閹狗,又來獻殷勤了!看他那副鬼樣子,定是沒招了!
劉瑾走到近前,無視谷大用那帶著嘲諷的眼神,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還散落著木屑石粉的地上,動作之迅猛,與他平日的老成持重判若兩人,倒顯出幾分破釜沉舟的狼狽。
“皇爺!老奴……老奴見皇爺為這‘快樂星球’殫精竭慮,龍心愉悅,實乃大明之福!老奴……老奴亦是欣喜若狂,夜不能寐!”他先是一通毫無新意的馬屁,鋪墊著情緒,然后猛地從袖中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雙手高高捧起,如同獻上稀世珍寶,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神秘和邀功般的興奮,“老奴……老奴苦思冥想,搜腸刮肚,終于……終于為皇爺覓得幾個絕妙的……呃,令人開懷的段子!保管皇爺聽了,能……能開懷大笑!一掃……呃,再添新樂!”他差點說出“一掃朝堂煩悶”,硬生生憋了回去。
“哦?段子?”林小凡來了點興趣,示意旁邊的小太監(jiān)接過來。他倒要看看,這位權傾朝野的九千歲,能憋出什么“絕妙”的笑話來。
小太監(jiān)恭敬地將那張紙呈上。林小凡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用劉瑾那手還算不錯的館閣體,工工整整地寫著幾行字:
【其一】:“有士人進京趕考,宿于野寺。夜半聞窗外有聲曰:‘爾可畏鬼乎?’士人強答:‘吾讀圣賢書,正氣凜然,何懼鬼魅?’窗外聲笑曰:‘吾非鬼,乃隔壁老僧也!借個火!’(注:此乃譏諷士人色厲內荏,外強中干。)”
【其二】:“一鄉(xiāng)紳吝嗇,宴客僅置清水一盤,曰:‘此乃東坡羹也!’客不解。鄉(xiāng)紳道:‘東坡有言:白水煮白菜,真味在其中!’客憤然拂袖而去。翌日,鄉(xiāng)紳接客帖,上書:‘請君赴宴,特備子瞻肉一盤!’(注:子瞻,東坡字。此時吝嗇鬼反被戲弄。)”
【其三】:“京城新開一酒肆,招牌云:‘三碗不過岡!’有莽漢不信,連飲三碗,出門即倒。醒后問店家:‘酒中何物?’店家笑曰:‘無他,清水爾!君醉于‘三碗不過岡’五字矣!’(注:此乃諷世人盲信虛名,不重實際。)”
林小凡的目光在那幾行字上快速掃過,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饒有興味,慢慢變成了……一種極其復雜的、混合著無語、失望、以及一絲“果然如此”的麻木。就這?這就是九千歲熬了一宿,搜腸刮肚想出來的“絕妙段子”?充滿了陳腐的文人酸氣,老掉牙的套路,說教意味濃厚,包袱抖得生硬無比,笑點低得令人發(fā)指!
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是在奉天殿上,劉瑾用他那尖細的嗓音、抑揚頓挫地講出這些段子,底下的文官們可能會出于禮貌或者畏懼,發(fā)出幾聲干澀的、象征性的“呵呵”。但要讓他林小凡這個經歷過信息爆炸、看遍網絡神梗的現代靈魂“開懷大笑”?簡直是癡人說夢!這笑話的殺傷力,還不如籠子里老虎放個屁來得有沖擊力!
劉瑾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皇帝,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蹦出來。他看到皇帝的表情從期待變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沒有笑!一絲笑意都沒有!甚至……連剛才那種自然流露的愉悅都消失了!
完了!
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劉瑾只覺得眼前發(fā)黑,手腳冰涼。他精心準備的武器,在“快樂星球”這片魔幻戰(zhàn)場上,如同孩童的玩具木刀,撞上了皇帝陛下那由荒誕現實和現代靈魂鑄就的鋼鐵鎧甲,瞬間碎成了齏粉!
林小凡慢條斯理地將那張紙折好,隨手丟還給旁邊的小太監(jiān),仿佛丟掉的是一張廢紙。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顫抖的劉瑾,語氣平淡得聽不出喜怒:“嗯,劉伴伴……有心了。”
有心了?
就這三個字?
沒有評價!沒有笑聲!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劉瑾的心徹底沉入了萬丈冰窟!比剛才沒聽到笑聲還要絕望!這平淡的三個字,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他恐懼!這意味著……他失敗了!徹徹底底地失敗了!他不僅沒能逗笑皇帝,反而可能……讓皇帝覺得他無能!覺得他……蠢!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慌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幾乎讓他窒息。他不能失??!絕對不能!那“宇宙大總管”的位置!那批紅之權!都在那該死的“十次大笑”后面吊著!
“皇……皇爺!”劉瑾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哭腔,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那強擠出的笑容早已崩潰,只剩下絕望的哀求,“老奴……老奴愚鈍!這些……這些粗鄙笑話難入圣聽!是老奴……是老奴無能!求皇爺再給老奴一次機會!老奴……老奴定當……”
“行了行了。”林小凡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他實在沒興趣看這老太監(jiān)表演“涕淚橫流表忠心”的戲碼。他目光重新投向籠子里那頭似乎對這邊人類鬧劇毫無興趣、正懶洋洋趴下來舔爪子的老虎,隨口道:“機會有的是。今天……才剛開始嘛?!?/p>
他這輕飄飄的一句“才剛開始”,落在劉瑾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靂!這意味著……今日份的折磨,才剛剛拉開序幕!那“十次大笑”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依舊高懸在他頭頂!
谷大用在一旁,看著劉瑾那副失魂落魄、如同斗敗公雞般的狼狽相,心中快意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強忍著笑意,故意用關切的語氣(實則滿是幸災樂禍)說道:“劉公公,您臉色不太好,可是昨夜為皇爺殫精竭慮,太過操勞了?要不……先去旁邊歇息片刻?這工地塵土大,別污了您的蟒袍。”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劉瑾猛地瞪向谷大用,眼中充滿了怨毒和羞憤!谷大用!這莽夫!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是在嘲笑我!是在向皇爺暗示我無能!
然而,在皇帝面前,他連一絲不滿都不敢表露。他只能死死咬著后槽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有勞谷公公掛心……老奴……無礙!”
林小凡懶得理會這兩個太監(jiān)之間的暗流洶涌,他的注意力被遠處蹴鞠場劃線處更加激烈的爭論聲吸引了。他興致勃勃地抬腳就往那邊走:“走,谷伴伴,陪朕去看看那邊吵吵啥呢?是不是有人敢質疑朕的‘越位’規(guī)則?”
“老奴遵旨!”谷大用立刻應聲,亦步亦趨地跟上,還不忘回頭瞥了一眼依舊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劉瑾,那眼神里的得意和輕蔑,幾乎要凝成實質。
劉瑾看著皇帝和谷大用離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依舊跪在冰冷塵土里的膝蓋,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瞬間將他淹沒。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fā)現雙腿因為長時間的跪伏和極度的緊張恐懼,竟然有些發(fā)軟,一時沒能站起。旁邊侍立的小太監(jiān)猶豫了一下,想上前攙扶,卻被劉瑾那怨毒到極致的眼神嚇得縮了回去。
他只能自己用手撐著粗糙的地面,狼狽地、一點點地爬起來。大紅蟒袍的下擺沾滿了灰土,精心梳理的鬢角也有些散亂。他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動作僵硬而遲緩,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那張慘白的臉上,再也沒了往日的陰鷙深沉,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擊垮后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抬起頭,望向猛獸區(qū)。那頭東北虎似乎感應到他的注視,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琥珀色的獸瞳冷漠地掃了他一眼,然后打了個巨大的哈欠,露出森白的利齒,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咕嚕聲,仿佛在嗤笑。
劉瑾渾身一顫,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冰冷獸瞳的注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虎籠前那塊牌子上。
“擼一下終身難忘(物理)”。
這幾個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對他命運最惡毒、最精準的預言。在這片由皇帝親手打造的“快樂星球”里,他劉瑾,這位曾經翻云覆雨的九千歲,似乎注定要成為一個供人取樂的、狼狽不堪的……小丑。
就在劉瑾于“快樂星球”工地上品嘗著人生至暗時刻的同時,紫禁城另一端,文淵閣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內閣首輔楊廷和,并未像其他同僚那樣散朝后各自回衙署辦公。他拒絕了所有人的攙扶,獨自一人,腳步沉重地回到了文淵閣,這座象征著大明最高行政權力的中樞之地。
沉重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閣內光線有些昏暗,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和公文散發(fā)著墨香和紙頁的氣息,卻無法驅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與悲涼。
楊廷和沒有走向自己的首輔座位。他腳步踉蹌地走到閣內最深處,那里供奉著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御容畫像。畫像威嚴,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時空,審視著這后世子孫的江山。
“太祖……高皇帝……”楊廷和望著畫像,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破舊風箱般嘶啞的聲音。積壓了一早上的悲憤、絕望、無力感,如同潰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制!這位素來以沉穩(wěn)持重著稱的老臣,這位肩負著輔佐幼帝、匡扶社稷重任的內閣首輔,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
咚!
額頭撞擊金磚的聲音,沉悶而絕望,在寂靜的閣內回蕩。
“老臣……老臣有罪!老臣無能?。 睏钔⒑偷穆曇舳溉话胃?,帶著泣血的悲鳴,老淚縱橫,瞬間浸濕了花白的胡須和胸前的仙鶴補服,“未能規(guī)勸圣心!未能阻止……阻止那荒誕不經的‘快樂星球’!致使……致使陛下沉溺奇技淫巧,荒廢朝政!視祖宗成法如敝履!視圣賢教誨如無物!”
他越說越激動,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劇烈顫抖,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地面,仿佛要將滿腔的悲憤和自責都烙印進去:
“豹房!那是先帝被奸佞蒙蔽所建!耗損國帑,徒留罵名!陛下不思其過,反而……反而變本加厲!冠以‘快樂星球’如此……如此妖異之名!行奢靡游樂之實!廣蓄猛獸,大興土木,引入市井俚戲!這……這與亡國之君何異?!老臣……老臣每每思之,心如刀絞!愧對太祖高皇帝開創(chuàng)之基業(yè)!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下蒼生??!”
悲愴的哭訴聲在空曠的文淵閣內回蕩,帶著一種英雄末路的凄涼。畫像上的太祖朱元璋,依舊目光炯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下方這位痛哭流涕的老臣。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哭盡了力氣,或許是情緒稍稍平復,楊廷和終于緩緩抬起了頭。額頭上已是一片青紫,滲出血絲。他渾濁的老眼通紅,眼神卻不再僅僅是悲憤,而是多了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掙扎著站起身,踉蹌地走到書案前。沒有研墨,沒有鋪紙,他直接抓起一支飽蘸濃墨的紫毫筆,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目光死死盯著案頭潔白的宣紙,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絕望、所有的忠誠,都灌注到筆鋒之中!
筆落。
力透紙背!墨跡淋漓!
不再是平日那含蓄蘊藉、講究章法的館閣體,而是如同刀劈斧鑿般,充滿了金石之氣的狂草!
“死諫?。。 ?/p>
兩個巨大的、墨汁幾乎要炸裂開來的狂草大字,如同兩柄染血的利劍,瞬間刺破了宣紙的潔白!帶著一股慘烈、悲壯、玉石俱焚的決絕氣息,撲面而來!
“首輔大人!”
“閣老!不可啊!”
就在這時,文淵閣的門被猛地推開!吏部尚書王瓊、都察院左都御史屠滽、以及幾位同樣憂心忡忡的重臣,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他們顯然不放心楊廷和的狀態(tài),一直等在門外,此刻聽到動靜不對,再也顧不得禮數。
當他們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觸目驚心的“死諫”二字上時,所有人瞬間臉色煞白,如同被雷擊中!
“閣老!萬萬不可行此絕路??!”王瓊撲上前,聲音帶著哭腔,試圖去奪楊廷和手中的筆。
“楊公!留得青山在??!”屠滽也急切地勸道,聲音嘶啞。
“陛下……陛下只是一時被奸佞蒙蔽!總有醒悟之時啊!”另一位老臣顫聲道。
楊廷和猛地甩開王瓊的手,那力氣大得驚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沖進來的同僚,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
“醒悟?如何醒悟?!看看今日朝堂!看看那‘快樂星球’!看看那‘宇宙大總管’!看看那司禮監(jiān)的閹豎如何狐假虎威!看看谷大用如何拿著東廠的牌子在西苑作威作福!再看看陛下……陛下他……”他想起皇帝在朝堂上那番顛倒黑白的“體察生靈”、“與民同樂”的歪理,想起他離開時那輕快得意的背影,一股更深的絕望涌上心頭,“他樂在其中!他以此為榮!他……他早已被那離經叛道的魔障迷了心竅!非血諫!不足以震聾發(fā)聵!非死諫!不足以驚動天地祖宗!”
“閣老!”王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楊廷和的腿,“您是大明的柱石!內閣的定海神針!您若……您若去了,朝堂之上,還有誰能制衡閹黨?還有誰能規(guī)勸陛下?大明……大明就真的完了??!” 他聲淚俱下,字字泣血。
“柱石?”楊廷和慘笑一聲,笑聲凄厲如同夜梟,“我這根柱石,連陛下一絲玩心都攔不??!連一個荒唐的‘快樂星球’都阻止不了!我要這柱石何用?!與其眼睜睜看著大明江山滑向深淵,看著圣君之名蒙塵,不如……不如以我這把老骨頭,撞響那警世洪鐘!讓陛下看看!讓天下人看看!這煌煌大明,還有忠臣!還有不惜以死明志的諍臣!”
他越說越激動,胸膛劇烈起伏,握著筆的手青筋暴起,仿佛那支筆就是他的武器,他的決心!
“對!死諫!”都察院左都御史屠滽猛地抬起頭,這位素來剛烈的老臣,此刻眼中也燃燒起一股悲壯的火焰,“楊公!若行此道,屠滽愿附驥尾!我等同去!血染丹陛!也要讓陛下看看,這朝堂之上,還有不畏死的正氣!”
“還有我!”
“算我一個!”
另外幾位同樣義憤填膺的老臣也紛紛挺直了腰桿,臉上露出決然之色。文淵閣內,瞬間彌漫開一股慘烈悲壯的殉道氣息。
王瓊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既震撼又悲涼。他明白,楊廷和是徹底絕望了,要用最慘烈的方式,做最后的抗爭。他更明白,一旦這幾位重臣真的集體血濺奉天殿,那將是大明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驚天巨變!后果……不堪設想!
“閣老!諸位大人!冷靜!請冷靜!”王瓊死死抱住楊廷和,聲音帶著哀求,“死諫……死諫是最后一步!是絕路!不到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楊廷和猛地打斷他,聲音如同淬了冰,“王尚書!睜眼看看這天下吧!邊鎮(zhèn)軍餉拖欠,士卒怨聲載道!江南水患方歇,流民嗷嗷待哺!國庫空虛,貪腐橫行!而我們的陛下在做什么?!他在建他的‘快樂星球’!他在封他的‘宇宙大總管’!他在讓閹豎替他批紅攬權!這還不是萬不得已?!這江山!這社稷!已經到了懸崖邊上!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他用力掙脫王瓊的手,踉蹌著后退一步,舉起手中那支飽蘸濃墨的筆,如同舉起一桿標槍,指向虛空,指向那不可知的、代表著皇權的方向,嘶聲怒吼:
“這‘快樂星球’,就是壓垮大明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夫……老夫今日,就做那根敲碎這荒唐美夢的骨頭!”
怒吼聲在文淵閣內回蕩,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壯和瘋狂。那“死諫”二字,在宣紙上暈開的墨跡,如同兩團化不開的、絕望的血污。
西苑,“快樂星球”工地,蹴鞠場劃線處。
爭吵聲已經達到了白熱化。
“胡鬧!簡直是胡鬧!”一個須發(fā)皆白、穿著六品工部主事袍服的老吏,氣得胡子都在發(fā)抖,指著地上用石灰粉畫出的幾道筆直的、與球門線平行的白線,對著谷大用派來監(jiān)工的那個年輕太監(jiān)怒吼,“蹴鞠之戲,古已有之!講究的是盤帶過人,射門精準!從未聽說要在場中畫此等……此等莫名其妙的‘越位線’!這線畫出來有何用?莫非球員過了此線,就要砍頭不成?!”
那年輕太監(jiān)姓張,是谷大用心腹,平日里仗著東廠的勢,在工部匠人面前也是頤指氣使慣了。此刻被一個老吏指著鼻子罵,臉上也掛不住,尖聲道:“放肆!此乃皇爺親定的規(guī)則!皇爺說了,這叫‘越位’!是為了防止……呃,防止有人偷懶躲在對方球門邊上等球!是為了讓比賽更激烈!更公平!更……好看!你懂什么?!皇爺的圣意,豈是你這等腐儒能妄加揣測的?!”
“防止偷懶?公平?”老吏氣得直跺腳,“荒謬!蹴鞠場上,憑的是本事!能跑到對方球門前等著,那是他的能耐!畫條線就不許過去,這叫什么公平?!這叫削足適履!這叫……這叫畫蛇添足!聞所未聞!滑天下之大稽!”
“就是!張公公,這線畫得毫無道理??!”
“是啊,從未見過如此規(guī)則!”
“這蹴鞠還怎么踢?”
旁邊幾個工部的匠頭和懂行的吏員也紛紛幫腔。他們雖然不敢像老吏那樣直接頂撞太監(jiān),但臉上的不以為然和困惑卻是明明白白。
“你們……你們反了天了!”張?zhí)O(jiān)被眾人圍攻,臉漲得通紅,指著他們,“皇爺的旨意就是道理!讓你們畫就畫!哪來那么多廢話!再敢聒噪,小心咱家稟報谷公公,讓你們統(tǒng)統(tǒng)去東廠喝……”
“喝什么茶???張伴伴,好大的威風!”一個帶著明顯戲謔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只見林小凡不知何時已經溜達到了他們身后,正背著手,饒有興味地看著地上那幾道引發(fā)爭議的白線。谷大用如同影子般跟在他側后方。
“皇……皇爺!”張?zhí)O(jiān)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剛才的囂張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工部老吏和匠人們也慌忙跪倒一片。
“都起來吧?!绷中》搽S意地擺擺手,走到那幾條“越位線”旁邊,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地上還未干透的石灰粉,又抬頭看了看球門的方向,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皇爺!這……這‘越位線’……”張?zhí)O(jiān)爬起來,弓著腰,小心翼翼地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嗯,畫得挺直?!绷中》颤c點頭,似乎很滿意線條的筆直度,然后他抬起頭,看向那位氣得胡子還在抖的老吏,笑瞇瞇地問:“這位老大人,覺得朕這‘越位’規(guī)則,不妥?”
老吏見皇帝親自垂詢,雖然心中惴惴,但骨子里的耿直和對自己專業(yè)領域的堅持占了上風。他再次躬身,硬著頭皮道:“回……回稟陛下!老臣……老臣以為,蹴鞠古法,流傳千年,自有其道理。球員跑位,全憑臨場機變與腳力速度。畫此線加以限制,猶如給奔馬套上枷鎖,不僅無益于競技之激烈精彩,反而……反而有違蹴鞠自由奔放之本意!且……且此規(guī)則聞所未聞,恐……恐難服眾!”他盡量說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確:您這規(guī)則,就是瞎搞!
“哦?聞所未聞?”林小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石灰粉,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壓,“那朕今日,就讓它‘聞于世’!規(guī)則,是人定的!古法,也是人創(chuàng)的!若事事因循守舊,不敢越雷池一步,這蹴鞠之戲,千年不變,還有何趣味可言?”
他踱了兩步,走到場地中央,環(huán)視眾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開創(chuàng)者的豪情(和強詞奪理的霸氣):
“朕這‘越位’規(guī)則,妙就妙在它打破了僵局!你們想想,若一方只留一個腳程快的,像根釘子似的杵在對方球門前,其他人全在后場倒腳,瞅準機會就一個大腳長傳過去,那人接球就射門!這比賽還有何技術含量?有何觀賞性?豈不是成了投機取巧?”
“有了這條線!”他猛地一指地上那道白線,“進攻方傳球的一瞬間,接球隊員的身體任何部分,不能比對方倒數第二名防守隊員(包括守門員)更靠近球門線!否則,就是‘越位’!犯規(guī)!球權歸對方!”
“這樣一來,進攻方就不能再搞那種‘偷雞摸狗’的戰(zhàn)術!他們必須靠配合!靠短傳滲透!靠個人技術突破!把球真正推進到危險區(qū)域!防守方呢?也不能一味龜縮!他們得造越位!得壓出來!整個比賽的節(jié)奏會更快!對抗會更激烈!場面……自然就更好看!更刺激!懂不懂?!”
林小凡一口氣說完他記憶中(并經過自己魔改)的越位規(guī)則精髓,雖然解釋得有些磕絆(比如“倒數第二名防守隊員”這個概念讓古人理解起來有點困難),但那股子“朕就是對的”的氣勢,卻足以震懾全場。
工部老吏張著嘴,被皇帝這番“歪理邪說”砸得暈頭轉向。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又總覺得哪里怪怪的?這規(guī)則……真能行?
谷大用雖然也聽得云里霧里,但他深諳拍馬精髓,立刻大聲喝彩:“皇爺圣明!高瞻遠矚!此規(guī)則一出,蹴鞠之戲必將煥然一新!精彩絕倫!老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還不忘瞪了那老吏一眼,“聽見沒?皇爺的深意,豈是你能妄加揣度的?還不快按皇爺的旨意,把線畫好!畫標準!”
老吏被谷大用一瞪,再看到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心中縱有萬般不服和疑慮,也只能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躬身領命:“老臣……遵旨。”他默默地拿起石灰斗,重新蹲下身,開始一絲不茍地描繪那幾道注定要引發(fā)無數爭議和混亂的“越位線”。每畫一筆,都感覺是在挑戰(zhàn)自己畢生信奉的“古法”和“常理”。
林小凡看著老吏那憋屈又不得不從命的背影,再看看地上那逐漸成型的、代表著現代足球規(guī)則入侵明朝蹴鞠場的白線,心中那點“改變歷史”的惡趣味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得意地背著手,在剛剛畫好的“禁區(qū)線”(也是他魔改加入的)附近溜達,仿佛在巡視自己的王國。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東廠的番役頭目滿頭大汗地跑到谷大用身邊,低聲急促地耳語了幾句。
谷大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甚至帶著一絲驚惶。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快步走到林小凡身邊,壓低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皇爺……文淵閣……出事了!楊閣老他……他……”
“楊廷和?他怎么了?”林小凡心頭一跳,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消失。他預感到,麻煩來了。
“楊閣老……在文淵閣內,書寫‘死諫’二字!情緒激憤,幾近癲狂!王尚書、屠御史等幾位重臣也在場,恐……恐有集體死諫之危!”谷大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事情太大了!內閣首輔帶著一群重臣要死諫皇帝!這要是真鬧出人命,尤其是血濺宮闈,那將是震動天下、足以載入史冊的驚天巨變!他谷大用就算有十個腦袋也擔待不起!
林小凡臉上的血色也瞬間褪去。他雖然知道那些老臣反對“快樂星球”,也預想到會有諫言,甚至做好了被罵“昏君”的心理準備。但他萬萬沒想到,楊廷和這個老倔驢,竟然剛烈決絕到了要“死諫”的地步!還是集體死諫?!
這老家伙!是要把他這個皇帝徹底釘在昏君的恥辱柱上?。?/p>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煩躁,瞬間涌上林小凡的心頭。他看著眼前這片塵土飛揚、寄托了他“躺平”夢想的“快樂星球”工地,再看看地上那幾條剛剛畫好、象征著“改變”的白線,最后想到文淵閣里那觸目驚心的“死諫”二字和一群準備血濺五步的老臣……
荒誕!
極致的荒誕!
他想建個動物園放松一下,想搞點娛樂活動解解壓,怎么就變成了逼死忠臣的導火索?怎么就變成了亡國之兆?!
“回宮!”林小凡的聲音冰冷刺骨,再也沒了之前的半點輕松愉悅,只剩下被冒犯的帝王之怒和深沉的煩躁。他猛地轉身,明黃色的常服下擺帶起一陣風,卷起了地上的些許塵土。
谷大用連忙跟上,臉色也是凝重無比。
一直如同幽靈般跟在后面、試圖尋找機會完成KPI的劉瑾,也聽到了谷大用的低語。他先是一驚,隨即,那雙因為絕望而黯淡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震驚?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的……希望?
楊廷和……要死諫?
這……這或許是……危機?
但危機……未必不是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