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院那鐵砧邊晝夜不息的錘打聲終于止歇。
張飛站在晨光熹微的坳口土坡上,寬厚如熊羆的手掌微微顫抖著,捧著一柄初具雛形、長逾八尺的粗糙木棍。那棍體是山里砍來的百年野山桃木芯,韌硬異常,昨夜幾乎耗盡了村里所有后生的力氣才勉強(qiáng)打磨粗削出來。真正攝人的,是那釘死在棍首,約莫四寸長短、閃爍著暗紅猙獰光澤,寒如玄冰的——瀝血矛尖!
矛尖依舊粗糙。張巖那套“夾鐵鍛鋼”的法子再奇詭,限于原料和工具,也打不出百煉神兵的光滑??赡敲獾男螒B(tài)卻帶著張巖強(qiáng)行灌輸?shù)臍⒙久缹W(xué)——三棱!每一條棱角都帶著撕裂皮肉的惡毒弧度,脊線扭曲如盤蛇!尤其是棱脊上那些如同惡獸獠牙般的、張飛用蠻力錘打撕裂鋼骨鐵筋留下的猙獰毛刺!它就像一條從深淵熔爐里強(qiáng)行爬出、被烈焰燒灼又被冰水塑形的毒龍之牙!粗糙!但每一寸都散發(fā)著野蠻冰冷的毀滅氣韻!
張飛的大拇指指腹無意識地在那冰冷的棱角邊緣緩慢劃過,堅硬的觸感混合著磨礪后的細(xì)微鋒利刺痛感,無比清晰地傳導(dǎo)進(jìn)神經(jīng)。他那雙銅鈴大眼里,昨日屠莊的血紅戾氣沉淀如墨海,此刻卻翻涌著一種極其古怪、如同孤狼摩挲新長出的獠牙般的專注和一絲……近乎信徒撫摸圣物的虔誠?
三天錘打!三天血淬!他把張家莊三百口族人的血仇!把自己差點被憋炸的狂暴!硬生生用那柄沉重的鍛錘,一錘錘,都砸進(jìn)了那坨歪斜丑陋的鐵塊里!是刀么?是矛吧?叫瀝血矛?無所謂!只要它的尖!能捅穿周長吏那狗雜種的喉嚨!
“報——!張先生!飛哥(柱子等人被張巖嚴(yán)禁喊三爺)!”栓子和李石頭兩人,如同被惡狗追咬的兔子,跌跌撞撞從坳口西邊的野林子里鉆出來,連滾帶爬,渾身汗水泥漿像泥地里打過滾!栓子臉上卻透著一股極度的亢奮和驚悸!“成……成了!那只肥老鼠……鉆進(jìn)去了!就在聚星后巷那幫潑皮蹲坑撒尿的破墻角縫里!俺哥倆守著……到……到四更天……就聽著里面……炸了窩了!”他喘得說不出整句,臉上卻帶著大仇得報的扭曲快意,“俺……俺倆混在人堆外面……聽……聽見里面亂嚎!說……說啥‘老大!彪爺!彪爺翻了!流黑血……吐白沫了!快請郎中啊操他姥姥的!’……那疤眼彪……死了!絕對死了!”
聚星后巷的窩點炸了!疤眼彪口吐黑沫暴斃!毒餌奏效了!雖不是周長吏本人,但斷了他最兇惡的一只爪牙!
祠堂院里瞬間一片死寂!所有村民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柱子上。陳老四捂住了嘴,眼中是老淚縱橫的復(fù)雜和痛快!柱子栓子等后生則瞬間眼珠子都紅了!
啪嗒!張飛那粗大的手指猛地?fù)高M(jìn)野桃木桿上一塊凸起的粗糙木結(jié)疤里!指甲瞬間翻起一絲血肉!他沒覺得疼!指腹下那冰冷矛尖的觸感瞬間變成滾燙!殺!必須殺!
“疤眼彪……是死了?!币恢比缤褪闶卦陟籼迷航堑年P(guān)羽,突然開口,聲音依舊冰冷,但那雙如同冰封深湖的丹鳳眼中,第一次翻涌起凜冽的寒光,“但周長吏……跑了?!彼J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晨霧與山林,“栓子哥倆出林子前,看到北門方向有三匹快馬沖出來,當(dāng)先那人……像是周長吏本人。奔安喜縣方向去了。他棄了城?!?/p>
跑了?張飛那如同火山壓抑的胸膛猛地劇烈起伏,一股無處宣泄的暴戾如同巖漿般在眼中炸開!剛要仰天狂嘯!
“先生!云長兄!翼德!……快!村西老磨盤那里!來了個人!倒在地上快不行了!”一個在后山放哨的半大后生,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嘶喊:“不是流民!是個穿長衫的讀書人!渾身是傷!嘴里……嘴里念叨著玄德公和……和先生你的名字!”
眾人皆驚!
張巖腦子嗡的一聲!認(rèn)識他們?!一個長衫文士?!玄德公過去在涿郡的故交?!
關(guān)羽身影如電,第一個消失在院門方向。張巖強(qiáng)撐著最后一點力氣,抓起水囊就跟了出去。張飛赤紅的眼底戾氣翻涌,卻猛地低頭,小心翼翼地將那柄散發(fā)著冰冷殺氣的瀝血長矛靠在祠堂門框邊,如同擱置一件脆弱易碎的圣物,隨即龐大的身軀轟然撞開人群,緊跟而上!
村西那座廢棄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磨盤石碾旁。
一個穿著漿洗得半舊青色長衫的男人,如同被扔在垃圾堆的破布口袋,臉朝下趴在一片枯草爛泥里。身上的長衫被撕扯得條條縷縷,布滿黑色的污漬和暗褐色已干涸的血跡!一條腿詭異地扭曲著,腫得像個紫色的大蘿卜!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臂上滿是擦傷和淤青,有幾處還在緩緩滲著膿血。最致命的是后心偏下的位置,深深插著半支粗糙的木茬斷箭!木茬邊緣帶著泥土和腐爛植物根莖的黑色印記,顯然是在逃命時被林中陷坑里的倒木扎穿的!
那人臉埋在泥濘里,生死不知。
關(guān)羽蹲在那人身邊,兩根修長的手指已搭在那人沾滿污泥的頸側(cè)。他抬起眼,看向張巖,臉色異常凝重:“氣若游絲。但……還有心跳。”
張巖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傷勢……在古代,幾乎就是閻王爺下的帖子!他強(qiáng)忍著眩暈上前,想輕輕把人翻過來檢查傷口。
就在這時!
一直安靜趴在泥濘里的軀體,猛地爆發(fā)出最后一點回光返照般的力氣!沾滿泥污的臉微微側(cè)向張巖的方向,勉強(qiáng)抬起一絲眼皮縫隙!那人嘴唇翕動,極其微弱的、混合著鐵銹和泥土味道的聲音如同游絲般擠出:
“玄……玄德公……張生……快……快走……太平道……派了……死士……鎖喉……入腑……鎖……”
話音未落,那人眼睛一翻,僅存的一點力氣徹底斷絕!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鎖喉入腑?!”張巖臉色瞬間慘白如死人!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他猛地想起前世歷史資料館里某些極其黑暗的記載——太平道有秘術(shù)!給核心死士喂食某種詭譎藥粉!一旦任務(wù)失敗或被人控制,潛伏的藥性就會在特定條件下引發(fā)心臟驟停!偽裝成傷重不治!殺人滅口!
“他中的是什么鎖喉毒?!”張飛那暴躁的聲音在身后炸響!他不懂醫(yī),但“鎖喉”這種名字一聽就是要命的!
“不是普通的毒!”張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利!他撲到那文士身邊,不顧骯臟腥臭,一把扯開那人胸前被泥血板結(jié)黏住的破爛長衫!一股極其濃烈的、混雜著傷口腐爛腥甜和另一種如同發(fā)酵薄荷般刺激怪異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用手指沾了一點傷口邊緣滲出的渾濁液體,那液體除了血污,在陽光下似乎能看到極其細(xì)微的、閃爍的淡藍(lán)色粉末微屑!他瞳孔猛地一縮!湊近鼻尖細(xì)細(xì)一嗅!那股混雜在惡臭中的、如同腐爛薄荷葉加硫磺的獨(dú)特腥澀氣味瞬間擊中了他的記憶——顛茄提取物混合某種礦物結(jié)晶?!這絕對是他那瓶里的濃縮顛茄堿的變種!更猛!更易溶于血!一旦入心,神仙難救!
更要命的是,那人后心扎著的木茬斷箭!腐爛的植物纖維毒素!混合著傷口自身必然引發(fā)的破傷風(fēng)?!還有這疑似太平道培養(yǎng)死士的詭譎藥力?!三種死因疊加!任何一個都夠他死十次!
“怎么樣?!還有救嗎?他剛才說啥鎖喉?”陳老四也湊過來,看著那恐怖的傷勢,老臉發(fā)白。
“救……必須救!”張巖咬著牙,感覺口腔里全是血腥鐵銹味。救一個被太平道下了三重死亡倒計時的“死士”?救這個可能藏著驚天秘密、也可能是唯一知道玄德公舊友身份的關(guān)鍵人物?希望渺茫得如同地獄仰望星空!可就這么看著這人被三重死法絞死?!那雙最后認(rèn)出他們名號的眼睛……在喊出“快走”?
賭!命都拼到這一步了!還怕什么?!
“水!燒開晾得溫乎點的干凈水!大量的!”張巖的聲音帶著最后一絲決絕,“布!要最干凈的!煮過的!撕成小條!快!還有!村里誰有生石灰?!沒有?就……就剛壘土墻剩下的細(xì)白沙土!烤燙!磨成細(xì)粉給我弄半盆來!要快!他快撐不住了!”
他一邊吼,一邊用隨身小刀割開自己還算干凈的內(nèi)襯衣角,用剛遞過來的溫水小心翼翼擦拭那人創(chuàng)面。他要先清理箭創(chuàng)和傷口!拖延致命傷情!爭取時間拔箭!可木茬斷箭深深扎在后胸肋間,稍有不慎就是內(nèi)臟大出血!還有體內(nèi)那該死的鎖喉毒……他根本沒有解藥!
就在張巖用溫水蘸布條,試圖潤濕創(chuàng)口邊緣黏連的污物和凝血塊時——
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冰針刺中!猛地凝固在那文士胸前敞開衣衫的領(lǐng)口內(nèi)側(cè)!
極其隱蔽、幾乎縫在襯里內(nèi)側(cè)的針腳處!繡著兩個極其微小、墨線幾乎褪色、不仔細(xì)看完全以為是布料自然暈染的古篆小字:
簡、雍!
簡雍?!玄德公少年至交!那位以辯才急智聞名的元老!
張巖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怪不得他認(rèn)得!怪不得他瀕死喊著玄德公!該死!這人竟然是歷史本尊!
就在這心神劇震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