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好花?。 ?/p>
那一聲輕佻如淬了冰的感慨,隨著老桃林山坳上空那片妖異粉光無聲崩散,如跗骨之蛆鉆進祠堂院每個村民的耳朵里!寒氣瞬間抽干了院子里的空氣!
馬隊!十幾匹披著細薄馬鎧、神駿異常的健馬碾著蹄子沖上村口土坡!煙塵如鬼魅卷起!當先那匹通體純白、無半根雜毛的神駒踏著碎步停穩(wěn),雪白蹄甲在黃土坡上扣出清脆得令人心顫的響!
馬上那人!墨綠云錦緊束窄袖,外罩一領(lǐng)雪狐裘,邊角滾著寸寬的黑貂,油亮的皮毛在昏暗天光下也滲出冷浸浸的寒意!一張臉生得過分精致,薄唇淡朱,眉梢微微上挑,眼窩略深,一雙瞳仁在狹長的眼眶里流轉(zhuǎn)著精光,如同潭底沉淀千年的玄冰。那眼神輕飄飄掃過下方祠堂院門內(nèi)外擠作一團、如同泥塑木雕的灰撲撲人影,嘴角便彎了一勾似笑非笑的弧度。
“這位……莫非就是新任的安喜縣尉,劉玄德?”
聲音不大,字字清晰入耳,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詢問,可那份居高臨下、漫不經(jīng)心的審視,卻如同無形的冰水兜頭淋下!
玄德公!剛剛親眼目睹了那超越常理的桃花盛放,心神還在被強烈沖擊中翻涌,就對上那雙如同寒潭深淵的眼睛!一股極其危險、如同被毒蛇盯住的寒意猛躥脊椎!他身體本已虛弱不堪,重傷未愈加上心神劇震,此刻更是臉色灰敗,靠著關(guān)羽的支撐才勉強未倒。他艱難地吸了口氣,想抬頭回應(yīng)——
“你他娘哪疙瘩鉆出來的鳥人?!”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卷著狂暴的腥氣轟然炸開!
張飛!那鐵塔般的巨漢一步就踏到院門正前方!赤紅的眼珠死死釘在馬背上那錦衣公子臉上!剛剛經(jīng)歷青苗被焚、桃林詭異花開到極致、又被楊老財爪牙挑釁、壓了大半日的狂暴戾氣再也壓不住!尤其是那人看大哥的眼神!那點輕蔑!如同燎原之火點燃了他這桶積壓到極限的火藥!
“屁的縣尉不縣尉!我大哥在這兒!有你狗眼看人低的份?!滾!”唾沫星子裹著聲浪,炸得坡前泥塵簌簌亂飛!
那白馬四蹄微微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馬背上錦衣公子嘴角的弧度紋絲未動,只那狹長眸子里精光微微一凝,如同冰面碎裂前的一絲細紋。他身后一名同樣跨在健壯黑馬上的魁梧親隨猛地勒韁,胯下坐騎人立而起!那親隨眼神陰戾如刀,死死剜著張飛!
“翼德!”玄德公強行提氣的聲音如同裂帛,虛弱卻不容置疑!關(guān)羽搭在他臂膀上的手也瞬間加力。壓下!必須壓下!此情此地,此人身份不明,動則傾覆!
氣氛陡然繃緊如即將斷裂的弓弦!
張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心臟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這錦衣人的氣場……不對勁!比督郵那種赤裸的貪婪狠辣更危險!他目光死死鎖在那人墨綠錦袍下擺衣角——那里,用極細密的銀線,極其隱秘地繡著一枚小小、盤身欲飛的螭獸紋飾!
螭紋?!公侯子弟?!或者……
“閣下是……?”張巖深吸一口氣,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他悄然挪動身體,試圖半擋住幾乎虛脫、全靠關(guān)二爺支撐的玄德公。
馬背上那人眼皮這才終于懶懶地撩動了一下,正眼看向張巖。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寒針,從他那身破爛沾染血污泥垢的布衣上掃過,最后落在他那張同樣狼狽、唯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凝聚著極度警惕與某種奇異意志的臉上。那錦袍公子的嘴角似乎更向上揚起了微不可查的一分,帶著一種欣賞……又或是品鑒某種新奇物件的玩味。
“區(qū)區(qū)……平原令公孫帳下司馬,公孫……范。”墨錦下的薄唇緩緩啟合,報出個名號,語氣依舊平淡,“奉兄長令,巡察鄉(xiāng)里,靖……妖氛。”他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那片漸漸黯淡下去、但依舊殘留著淡淡粉色的桃林上空,又落回玄德公蒼白的臉上,狹長的眼睛微瞇,一字一句清晰砸下:
“聽聞縣尉大人剿賊負傷,卻在這偏僻之地……弄出好些新奇手段?”
平原令!公孫?!公孫瓚?!
如同炸雷在張巖腦中轟鳴!白馬將軍!幽州巨擘!歷史上此刻應(yīng)在厲兵秣馬,準備北擊烏桓,而非出現(xiàn)在涿郡這窮壤!還查探桃林異象?!
玄德公的身體在聽到“公孫”二字時,仿佛被冰水淋透般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與公孫瓚少年同窗,情誼甚篤,可后來……道路殊途!此地!此景!此人此問!是舊情?是刺探?是……
“不過小小傷創(chuàng),勞……司馬掛心。”玄德公的聲音極度虛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胸腔里擠出來,眼神卻強撐著清明,望向上方那曾在少年歲月里留下過暖意的面孔輪廓,“備……受皇命,牧守一方……自當……安民守土……些許……末技,只為……活命……”他語速極慢,說得異常艱難。
“活命?呵呵……”公孫范的喉嚨里滑出一絲低而輕的笑聲,像是雪夜里踩碎冰凌的聲音,目光卻銳利地如同針尖,無視了玄德公的解釋,直接刺向核心!他白皙修長的手指隔著雪貂皮裘,輕輕搭在鞍韉邊緣,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光滑的鞣皮,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撕破偽裝的鋒利:
“只是……活命?劉縣尉啊,桃開三度而妖氛凝,此乃天啟!吾兄帳下白馬義從,正欲拔除禍根,滌蕩乾坤!縣尉大人,身負破妖之才,屈就在這鄉(xiāng)野間耍弄些販夫走卒的雜技,未免……大材小用,暴殄天物了!”
話語如刀!赤裸裸的招攬!更是赤裸裸的威脅!要么交出那“破妖之才”(意指張巖及他鼓搗出的火藥保甲青苗貸等物),并入公孫瓚麾下,成其征途臂助!要么……就是“妖氛”源頭!是禍根!
祠堂院里死寂如墳?zāi)?!所有村民的目光都像被無形的鉤子扯緊,死死聚焦在張巖身上!那些剛剛還在慶幸桃林開花帶來了希望的眼神,此刻盡數(shù)化為驚恐的深淵!青苗貸……保甲……這些剛剛攥住一點的活命稻草,轉(zhuǎn)眼就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可怕權(quán)勢連根拔起,甚至可能為他們招來滅頂之災(zāi)!
絕望!比火燒麥苗更冰冷刺骨的絕望!
就在這精神即將被徹底壓垮碾碎的窒息剎那!
“妖你祖宗——?。?!”
一聲蘊含了所有屈辱、暴戾、不甘與守護意志的野獸般的狂吼,炸裂般從祠堂內(nèi)院劈出!
張飛!那雙赤紅如血的銅鈴巨目!此刻完全被一種瘋狂燃燒的毀滅火焰徹底吞沒!他猛地撞開擋在身前瑟瑟發(fā)抖的幾個后生!巨大的身影帶起一股腥風(fēng),如同失控的攻城巨獸,轟然沖向祠堂角落——那方冰冷沉重的鐵砧!
砧面上!靜靜躺著那柄歷經(jīng)三天兩夜、無數(shù)次暴怒鍛打、浸染著他張家莊血仇殺意、最后才淬火成型的瀝血矛尖!矛尖粗糙猙獰,脊刃上無數(shù)細小的毛刺閃爍著暗紅幽光,如同凝固的復(fù)仇之血!
張飛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座燃起的火山!巨大的手掌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猛然抓住那冰冷灼熱的矛尖根部!沒有絲毫猶豫!對著鐵砧旁邊那塊堅如磐石的青色條石墩子——那供奉著殘泥朽木村神排位的破爛神案基座——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摜砸下去?。?!
砰?。?!哐啷!?。?/p>
一聲刺穿耳膜的恐怖炸響!如同山崩!
火花!無數(shù)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火星瘋狂炸開!迸濺如瀑!在祠堂昏暗的光線下綻放出一片驚心動魄的妖異紅光!
那丑陋粗糙的矛尖!在狂猛無比的蠻力撞擊下!硬生生在堅硬如鋼的青石基座表面——砸裂出一條扭曲如蛇、深達寸許、觸目驚心的巨大豁口?。。?/p>
碎石崩飛!矛尖無損!
死寂!如同凝固的泥潭!
“吼——?。?!”
張飛雙目赤紅如血,猛地將那柄散發(fā)著滔天殺氣、完好無損的瀝血矛尖高高舉起!矛尖那猙獰的豁口、崩碎的青石碴子在他頭頂折射著昏光!他巨大的身軀劇烈起伏,如同咆哮的兇神,聲浪如同滾雷碾過每個人的心臟:
“看見了嗎?!老子的矛!我張家莊三百口的血淬出來的魂!認主!只認我大哥——劉備劉玄德??!” 他的聲音撕裂沙啞,帶著極致的瘋狂和一種不容置疑的虔誠!“什么破妖?什么狗屁白馬?!想搶?!問過老子的矛!拿命來填!!”
咚!咚!咚!
那矛尖狠狠頓地!每一次砸擊,都如同敲在祠堂的基石上!發(fā)出震徹靈魂的悶響!碎石碴子在矛尖下碾成齏粉!
公孫范那張永遠掛著漫不經(jīng)心假笑的臉,在這一刻,終于如同面具般寸寸裂開!狹長的眼睛驟然瞇成一條細縫!冷到極致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驚怒和震怖!死死釘在那柄粗陋卻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瀝血矛尖上!尤其是矛尖脊刃上那些如同活物般蠕動的暗紅毛刺,還有那青石被硬生生崩裂的豁口……
“好!” 他猛地抬起戴著雪貂皮護指的手,止住了身后親兵已然按刀欲上的動作。那張臉又迅速變幻,重新掛上了一絲帶著審視的假笑,如同毒蛇吐信:
“好……一把……兇兵!好一個……張家之魂!只認劉備……劉玄德?!嗯?呵呵……呵呵呵……”
刺耳的笑聲在祠堂死寂的空氣里回蕩,如同夜梟啼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