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外門,西南角,沉鐵臺。
這片區(qū)域不算大,數十丈見方,卻顯得極其空曠硬朗。地面、四周圍攏的丈許高矮壁,甚至中央矗立的那幾根粗壯的試煉樁,都呈現出一種深沉、冰冷、啞光的灰黑色——這正是由玄鐵混合精金澆筑而成的特殊材質,堅韌無比。別說煉氣期弟子,就算是筑基初期的修士施展強力法術,也難以在上面留下深刻的痕跡。
平時,這里是外門正式弟子們測試新習得術法威力、或者切磋比斗的熱門區(qū)域。但此刻,剛剛日出不久,晨光熹微,演武場內人影稀疏,只有幾個同樣穿著青色短衫的年輕弟子,對著幾根試煉樁,正在笨拙地演練著基礎術法,火球冰錐歪歪扭扭地砸在鐵樁上,爆開幾朵微不足道的光焰冰屑。
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金屬冷卻后特有的冰冷氣味。
這份清晨的靜謐和有序,被兩道截然不同的腳步聲驟然打破。
當一身月白、即便衣衫染塵也難掩清冷氣質的周清月出現在演武場入口時,那幾個正在練習的正式弟子動作齊齊一頓。
“周……周師姐?!”有人失聲低呼,臉上瞬間布滿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惶恐。周清月,外門最頂尖的天才之一,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怎么會在這個時辰出現在演武場?而且還是這副……略顯狼狽的儀容?
這份震驚還未平息,緊接著走進來的身影,便如同兜頭一盆冰水混雜著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們眼睛和腦仁上!
灰撲撲、布滿泥污和可疑暗紅色凝結物的雜役短衫!
一張疲憊卻帶著某種奇異兇悍氣息的臉!
嘴角凝固著烏黑血痕!
尤其是……那柄緊握在手中、刀身厚沉粗糙、刃口鈍得似乎只能用來切豆腐、布滿泥土甚至草屑和可疑深色血點、沾著暗紅手印的柴刀!
這哪里是個人?這分明就是剛從哪個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厲鬼!
“噌!”
一名正在凝聚冰錐的弟子手猛地一抖,那顆本就不太穩(wěn)定的冰錐直接在他指間爆開,冰屑和微弱靈力炸得他手掌生疼,卻連叫痛都忘了。他和其他人一樣,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手持柴刀的灰衣身影,嘴巴半張,如同上岸離水窒息的魚。
所有人的腦海里都翻騰著同一個驚濤駭浪般的念頭:周師姐……和這個雜役……不對!是周師姐在走……那個雜役……在跟著?那血跡?那柴刀?!
整個沉鐵臺區(qū)域,剎那間變得死寂無聲。
晨風吹過冰冷厚重的玄鐵臺面,卷起一絲塵埃,發(fā)出“嗚”的低咽。
陳元無視了這幾道如同利刃般刺來的、混雜著震驚、厭惡、恐懼甚至一絲惡心(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的污跡)的灼熱目光。他的步伐沒有片刻停頓,緊緊跟著周清月。
周清月徑直走向演武場最中心。那里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根最粗壯、最高大的沉鐵柱。柱體直徑近四尺,高達一丈有余,灰黑色的啞光表面布滿細微的坑洼和擦痕,那是經年累月承受無數煉氣術法轟擊留下的勛章。
在距離沉鐵柱還有七八步遠時,周清月停住了腳步,如同玉雕般轉過身,清冷的目光如劍光般落在陳元身上,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這里。”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那根龐大的鐵柱。
這就是目標?這玩意兒,就算是宗門給正式弟子配發(fā)的下品法器飛劍,也得全力斬擊數十下才能留下道白痕!
陳元握著柴刀的手心,下意識地緊了一下。粗糙的木柄紋理摩擦著掌心剛愈合的傷口,帶來一絲刺痛,反而讓他混亂的心緒沉定了少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冰冷的金屬氣息混合著周清月身上那股清冽的雪蓮味道,奇異地刺激著他的神經。青木玉髓丹的藥力在體內持續(xù)奔流,修復傷痛的同時,也讓他因為五年苦練而遠超常人的強健肌體調整到了最佳狀態(tài)。
意識沉靜下來。他不再看周清月,不再看那幾個僵立的正式弟子,甚至不再看那巨大冰冷的沉鐵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刀。
五年。兩千個日夜。數十萬,甚至上百萬次的劈斬。
每一次舉起柴刀前的凝神蓄力。每一次肌肉筋骨的極致調動。每一次力量沿著那無數次固化、無數次微調而達到完美“軌跡”爆發(fā)的瞬間。每一次砍中不同硬度的木質紋理時,刀刃上微妙反饋來的震蕩……
枯燥嗎?痛苦嗎?無數次想要放棄嗎?
當然!
但就在這無窮無盡的重復中,在這絕對的“熟練”抵達那虛幻面板上鮮紅的“MAX”之后,一種全新的、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感知”,悄然滋生了出來。
那不是靈力,卻仿佛能感受到刀身劃破空氣時最細微的“阻力”。不是神識,卻仿佛在刀刃觸碰到目標的一剎那,能夠“看到”力量層層傳遞、目標內部細微結構在沖擊下如何“抵抗”乃至“崩潰”的軌跡!
在剛剛后山那命懸一線的生死時刻,正是這種在五萬次揮刀中都未曾真正運用過的、來自直覺和肌肉記憶深處的力量引導,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詭異刁鉆到極致的內收弧線,精準地捕捉到了那道致命偷襲的“破隙”,以最薄弱的“結構”撞擊了對方最強的一點,從而引發(fā)了殘雪劍那不可思議的……結構崩塌!
這,就是周清月不惜賭上“劍心”也要窺見的……極致基礎?還是……系統(tǒng)強灌劍法達到圓滿后,衍生出的某種更核心規(guī)則的力量?
陳元沒有答案。
他只知道,現在,他要將這剛剛誕生的感覺,從死亡的應激反應,化為主動的掌控。
他閉上眼,將心神徹底浸入手中的柴刀。厚實粗糙的刀身,如同他手臂延伸的一部分。無數次的揮砍帶來的“手感記憶”,如同潮水般在腦海中清晰回放。
力量……該如何凝練?如何傳遞?如何尋找那“點”?
如同最精密的齒輪緩緩咬合、校準。他的呼吸放緩,直至若有若無。手臂的筋腱微微凸起、收縮,積蓄的力量在肩背腰腿之間無聲流轉,最終匯入握刀的手臂,凝聚在沉重鋒刃的最前端一點!這不再是五年練成的標準“劈砍”,而是力量的蓄養(yǎng)、壓縮、尋找那“破”的臨界點!一種源自百萬次揮刀沉淀后、終于被生死刺激激發(fā)出來的“精準爆發(fā)”!
場邊那幾個僵硬的正式弟子,屏住呼吸,臉上混雜著茫然和厭惡的神色悄然凍結。其中一人,那個曾被自己冰錐炸到手的,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小半步,瞇起了眼,仿佛想看清那柄破柴刀的動作。
就在這時,陳元的眼睛猛然睜開!
沒有驚天的氣勢爆發(fā),沒有炫目的靈力光芒。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力量凝聚感!
全身筋骨在剎那間完成了由松至緊、再由緊至迸發(fā)的轉換!沉重的柴刀被他以一種看似極其流暢自然、卻蘊含著打敗常規(guī)力量爆發(fā)軌跡的方式,驟然揮出!
不是從上至下的剛猛劈斬,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內收弧度!刀身在他身前劃出一個扁平的半圓!刀鋒的方向竟不是對外,而是略微偏向自身!力量爆發(fā)的核心點,在于他手腕翻轉、小臂繃緊時那一個絕對精準、蘊含旋勁的寸勁崩發(fā)!
這一刀,快如電閃!劃破空氣的瞬間,卻并未響起刺耳的銳嘯,反而是一種沉悶到令人心頭發(fā)悸的、如同布帛被強行撕裂、又如同鋼鐵即將扭曲的恐怖悶響!
“嗚——嗡?。?!”
空氣似乎被這股詭異的力量強行扭曲、壓縮,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高速旋轉撕裂的淡淡氣旋!氣旋包裹著那毫不起眼的、布滿污跡的厚實柴刀刀刃尖端,狠狠撞向那龐大如山、象征著絕對堅固的灰黑色沉鐵柱!
刀身觸碰鐵柱的剎那!
“鏘————!?。。。。 ?/p>
一種無法形容的巨響猛然炸開!如同數萬斤玄鐵巨錘以極致速度轟砸在青銅巨鐘上!聲音尖銳、宏大、暴烈到瞬間碾碎了周圍所有聲響!
恐怖的聲波混合著實質性的能量亂流,呈肉眼可見的灰白色氣浪瘋狂炸開!剎那間掀飛了演武場地面上沉淀的細碎粉塵和落葉,如同平地刮起了一陣小型的風暴!強勁的氣流狠狠撞擊在四周的玄鐵矮壁上,發(fā)出沉重的“哐哐”悶響!
那幾個離得稍近的正式弟子,首當其沖,被這狂暴的沖擊氣浪掀得踉蹌后退,一個個東倒西歪,耳朵里灌滿了金屬撕裂般的恐怖噪音,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嗡鳴!
離得最近的周清月,月白衣袂被狂風吹得向后烈烈翻飛,發(fā)帶幾乎要被扯脫,露出了光潔如玉的頸項。但她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卻在風暴中心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光芒!死死地釘在柴刀與鐵柱撞擊的那一個“點”上!似乎要將那瞬間的力量傳遞、結構變化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用眼睛解剖開來!
風暴中心。
柴刀,紋絲不動地緊貼在沉鐵柱表面,刀身以一種高頻率劇烈震顫著,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嗡——嗤嗤”聲!那股蘊含詭異內旋寸勁的恐怖力量,并沒有被堅硬的玄鐵精金結構完全反彈或吸收!
在刀鋒落點!
那象征著絕對堅固的、灰黑色的沉鐵柱表面!一道極其明顯、深刻、長度接近半尺、最深處深達一寸有余的裂痕,赫然入目!
裂痕邊緣并非光滑的切割,而是呈現出一種如同干涸大地龜裂般的、極其粗糙撕裂的不規(guī)則紋路!仿佛在那至剛至硬的內部結構深處,有什么東西被這刁鉆詭異的寸勁旋轉強行撕扯、擠壓、直至不可逆地……崩裂開來!
一擊!柴刀!沉鐵柱裂!
整個演武場,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沉鐵柱深處傳來的“嗡嗡”低沉回響,和柴刀“嗤嗤”的震顫余音,如同垂死巨獸最后不甘的悲鳴,繚繞不散。
“啪嗒?!?/p>
幾滴冷汗,從那個靠近觀戰(zhàn)的弟子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玄鐵地面上,聲音清晰得嚇人。他整個人如同被凍僵的鵪鶉,保持著僵硬后退的姿勢,連呼吸都忘記了。在他身旁,一個原本臉上帶著厭惡之色的弟子,此刻嘴巴張得足以塞下一個拳頭,眼球凸出,死死地盯著那道猙獰裂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如同瀕死的溺水者,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雜役?用柴刀砍出的痕跡?!
就算是外門長老過來,不用真本事,單純以煉氣后期的靈力轟擊,想要在沉鐵柱上留下如此明顯深刻的裂痕,也得連續(xù)全力轟擊十多下才可能辦到!
周清月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絲。她的目光卻并未在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上停留,反而如同最精準的刻刀,瞬間鎖定在陳元握刀的手腕、小臂、乃至肩胛細微的肌肉收縮起伏上!似乎在用眼睛貪婪地拆解著那最后發(fā)力瞬間的、所有細微到極致的結構變化!
“力入肌理,寸勁發(fā)于筋膜,旋力由腕生……核心在那‘點’!”她那清冷的嗓音,帶著一種近乎魔怔的專注,在死寂的演武場中,清晰無比地分析、確認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剛從熾熱鐵砧上錘煉出來,擲地有聲!
“這不是靈力的碾壓!是純粹的‘結構’破點!是對力量傳遞軌跡與目標承受極限的極致把握!基礎劍法‘截劍式’的原型……但已超出了所有既有框架,觸及到了‘破’的規(guī)則雛形!”她的眼神越來越亮,如同夜空中兩顆燃燒的星星!身體甚至因為興奮而微微前傾,似乎要立刻抓住陳元再演示一遍那“點”的爆發(fā)過程!
“演武之地!何人如此喧嘩!敢以蠻力損毀宗門試煉設施?!”
一聲威嚴厚重的斷喝,如同夾雜著金石碰撞之音,驟然從演武場的入口方向傳來,瞬間打破了場中死寂的氛圍!
伴隨著這聲斷喝,一股凝重如山岳般的威壓沉沉地籠罩下來!整個沉鐵臺區(qū)域仿佛都被灌注了無形的鉛汞,空氣變得粘稠無比!幾個剛剛穩(wěn)住身形的雜役弟子被這威壓所懾,臉色慘白,“噗通噗通”跪倒了一大片!
連周清月身周那翻騰的探究欲,都被這股威壓強行打斷了一絲。她秀眉微蹙,轉過身。
入口處,光影一晃,一位身著玄黑色寬大袍服、長髯垂胸、面容方正嚴肅的老者,在兩名同樣身著正式弟子服飾、神色恭敬的青年簇擁下,邁步而入。老者衣袍上繡著銀線云紋,正是外門長老的標志!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瞬間掃過一片狼藉、塵煙未散的地面,掠過那幾個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的正式弟子,隨即落在了那根灰黑沉鐵柱上那一道嶄新的、深刻無比的裂痕上!
長老的臉色猛地一沉!玄鐵精金混合鑄造的沉鐵柱!別說砍,就是硬砸!一個煉氣期弟子,就算拿著上品法器,沒有渾厚靈力支撐也不可能留下如此深刻的破壞!這分明是有人動用了超越常規(guī)的蠻力!
然而,當他的目光順著那道裂痕的始作俑者方向延伸,最終落在那柄還深深抵在鐵柱上、布滿污泥血跡的厚背柴刀,以及握著刀柄的那個……穿著破爛雜役灰衣、嘴角帶血、氣息尚未完全平復的青年身上時……
這位見多識廣、威嚴深重的長老,臉上那凝結的怒容,也瞬間出現了極其短暫的、足以用“精彩紛呈”來形容的僵滯!
“……雜役?!”長老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哼,像是驚訝,又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了一下,視線從柴刀挪到陳元那張疲憊卻銳利的臉上,又從陳元臉上掃到他旁邊的周清月身上,最后定格回那柄柴刀上。
整個演武場落針可聞,只有柴刀與裂痕深處傳來的輕微震顫余音,以及眾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長老的眉頭一點點鎖緊,威嚴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鋼針,刺向陳元,聲音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汝是何人手下雜役?誰許你在演武場動用此等暴力?!損毀試煉樁,耗費宗門資源修復,可知該當何罰?!”
這沉重的問罪之聲,如同巨石壓在陳元心頭。他握著刀柄的手緩緩放下,卻依舊緊握著。那沉重的威壓讓他幾乎難以喘息,胸腹間的舊傷更是在靈力壓迫下隱隱作痛。他能感覺到長老目光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也許是針對他這副狼狽的樣貌,也許只是針對他雜役的身份敢于在此地“興風作浪”。
這熟悉的目光……五年來他見得太多了。
就在陳元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頂著威壓回話時,一道清冽如冰泉、卻帶著同樣不容置疑鋒芒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斬斷了所有沉悶的空氣:
“人是我?guī)淼?。?/p>
周清月向前半步,側身微不可察地擋在了陳元與長老視線鋒芒之間。
她抬起頭,迎向那位長老審視的目光。她滿身的塵埃草屑,殘破的裙擺,甚至額角那道淡淡的草葉劃痕,都在長老眼中映得清清楚楚。然而她挺直的腰背和那雙直視長老、毫無退避的冷冽雙眸,卻散發(fā)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場。她的話語清晰地回蕩在演武場上空:
“試煉樁,是我命他試演所得。此痕,記我名下?!?/p>
她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嫌這一句話的份量還不夠明確,又清晰無比地補充了一句,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若長老欲責難,問劍峰周清月,一并擔之。”
“問劍峰”三字一出,如同雷霆炸響!
那位原本氣勢沉沉的外門長老,銳利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猛地一縮!臉上那凝固的威嚴如同瓷器表面驟然爬上了一道細密的裂紋!
簇擁在長老身后的兩名正式弟子,更是瞬間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佝僂起來,低下頭不敢再直視周清月的身影。
問劍峰!
整個玄天宗,有資格冠以“峰”名的,唯有內門七大峰脈!每一峰之主,無不是宗門巨擘,地位尊崇無比!而“問劍峰”,更是七大峰脈中最重傳承、也最護短、戰(zhàn)力公認頂峰的劍修圣地之一!
眼前這個滿身狼藉的女子……竟然是內門問劍峰出身?!
外門長老臉上的驚愕只是一閃而過,迅速被一種極其復雜的凝重所取代。他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道深入鐵柱的裂痕,又看了一眼周清月始終平靜、卻隱含絕世鋒芒的眼眸。以他老于世故的閱歷,已然明白過來——這絕不只是簡單的“試演”,而是涉及到了某種他或許沒資格深究的……高層次秘密。
這位來自問劍峰的女弟子如此堅決地一肩擔下,甚至不惜自報來歷,態(tài)度已經不言而喻!
長老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外門與內門,猶如天壤之別。一個內門核心弟子,其份量,尤其是問劍峰的核心弟子,其份量足以壓下一切外門可能的“責罰”。
“……原來是問劍峰的師侄?!遍L老的聲音明顯低沉和緩了許多,卻依舊帶著長老應有的端肅,“試演自然無妨。只是此地玄鐵臺維系不易,還需師弟師妹們日后留些分寸?!彼抗鈷哌^那道刺目的裂痕,言下之意,這損毀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宗門資源。
周清月微微頷首,清冷依舊:“記我名下,所耗資材,日后自有補償?!彼某兄Z簡潔有力。
長老見好就收,面色緩和下來,目光轉向周清月身后那個一直沉默、握著柴刀的雜役青年,語氣帶著審視:“那么這位……小友……?”
這是要“驗明正身”,確認是否真是周清月帶來的。
“他?”周清月側過臉,冰冷的視線淡淡掠過陳元那強忍著威壓的側臉,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天然的、不容置疑的定義:
“以后,就是我的人了?!?/p>
平淡的幾個字。沒有強調身份,沒有闡述關系。只有最直接、最赤裸裸的宣告所有權!就像指著一柄劍,說這是我的。
那幾個跪著的弟子,連同長老身后兩個正式弟子,身體都再次抑制不住地一顫!尤其是那個認出周清月的弟子,頭埋得更低,仿佛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驚天之秘!
長老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這回答……比他預想中更古怪,也更強勢!但他沒再多問一個字,目光在陳元身上掃了一眼,似乎要將這張臉記住,然后便對周清月點了點頭:“既如此,師侄自便。”
說罷,他不再多留,帶著兩名如蒙大赦的弟子,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演武場入口。
沉重的壓力驟然一松。
幾個跪地的弟子這才手腳并用地爬起來,驚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那根裂痕刺目的沉鐵柱,又偷偷覷了一眼周清月那冰冷漠然的側影,如同躲避瘟疫般,跌跌撞撞、頭也不敢回地迅速逃離了演武場。
死寂重新籠罩沉鐵臺。更深的死寂。
陽光終于完全躍出遠處群山的峰頂,將燦金色的光芒斜斜灑下。冰冷沉重的灰黑色玄鐵地面被染上一層暖色,但那根柱身上的深刻裂痕,卻依舊猙獰可怖,在光芒下反射著刺眼的冷光,昭示著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刀!
周清月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回陳元臉上。
剛才那來自長老的威壓和責難,仿佛只是拂過她衣角的一縷風,不曾在她眼中留下半分痕跡。她所有的注意力,瞬間便重新聚焦到了陳元剛才揮刀時那最后凝聚“寸勁”的核心節(jié)點上!
“你的右手,小臂外側筋腱,發(fā)力瞬間鼓脹了三成七。核心旋力,爆發(fā)于腕骨內側尺骨尖端突下方寸許之筋膜結點?!彼恼Z速極快,如同精確的報告儀器,帶著不容置疑的分析口吻,“剛才長老詢問,打斷了觀測。我需要確認,此‘點’的凝練過程,是否可重復?每次激發(fā)軌跡的誤差幾何?”
她那雙銳利得仿佛要剖開皮肉的眸子,緊緊鎖住陳元的右手手腕內側,似乎想透過皮肉看到內部肌纖維的力量傳遞和筋膜的結構變化!那份純粹、甚至帶著掠奪性的研究欲望,幾乎形成了實質的壓力!
陳元剛剛勉強平復的喘息差點又因為對方這過于“直白”的關注再次紊亂。他喉嚨里的腥甜味雖然被丹藥壓制,但胸口被震傷的隱痛還在持續(xù)。后背更是因為剛才強撐威壓又滲出了冷汗。
他看著面前這雙完全沉浸在劍道奧妙中、不沾染一絲世俗塵埃的眼眸,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和疲憊感。
什么道侶約定?什么帶離雜役區(qū)?在她眼里,似乎都不及那一刀中肌肉筋膜的牽動軌跡重要!
這世界,終究還是實力至上,強者可以理所當然地要求一切,而他這樣掙扎求存的人……終究只是被探究的“樣本”。
“周師姐……”陳元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嘶啞,“那一刀……是臨死被逼出來的。耗盡了心神氣血。我現在……氣血翻騰,傷在肺腑。”他艱難地喘息了一下,“重復?怕是做不到。強行施展,可能反噬更重?!?/p>
這是實話,也是托詞。剛才那一刀,的確是在后山生死危機下的極限爆發(fā)。此刻心神疲憊,傷勢未愈,要他立刻精準重現那凝聚的“點”,根本不可能。
周清月那雙燃燒著求知火焰的眸子,終于因為陳元話語中的“氣血翻騰”、“傷在肺腑”幾個字,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她眼中的純粹光芒似乎短暫地出現了一絲分散,視線第一次離開了陳元的手腕,上移到了他沾著血跡的嘴角和因為傷痛而微微蹙緊的眉頭。
沉默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丹藥效力不夠?”她突兀地問了一句,似乎是在計算之前那顆青木玉髓丹應該完全修復這種程度的外震傷勢才對。
“傷…咳…是疊加的?!标愒獩]有正面回答,只是又低咳了兩聲,氣息不穩(wěn)。
周清月眉頭微微蹙起,清冷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悅?也許是陳元的傷勢打斷了她的“研究計劃”。但她終究沒有多說什么,似乎終于意識到“樣本”的完好性對后續(xù)研究更重要。
“回去。療傷。”她不再看那根沉鐵柱,也不再提“重復”的要求。轉身,邁步便向演武場外走去。
依舊沒說要回哪。
陳元沉默地握緊柴刀,忍著臟腑的刺痛,跟了上去。
這一次,周清月并沒有走向雜役區(qū)的岔口,而是直接朝外門核心弟子居住的山麓精舍方向行去。
山道兩旁,景色不再只是雜役區(qū)的雜亂樸素。道路愈發(fā)寬闊平整,鋪著切割齊整的青石板,兩旁古樹清幽,奇花吐芳,空氣中彌漫的靈氣也比雜役區(qū)明顯濃郁幾分。偶爾可見穿著各色弟子服飾的身影往來穿梭,個個神情氣足,舉止間帶著修真者的超然。
當周清月那身雖染塵卻依舊扎眼的月白長裙出現在核心區(qū)外圍的石板路上時,一道道錯愕、驚訝、甚至帶著強烈敬畏的目光立刻投射過來。
而當她身后緊跟著的那個一身狼狽血跡、握著破舊柴刀的灰衣雜役出現時——
這些目光中的驚愕驟然放大,隨即迅速轉變?yōu)橐环N混雜著難以置信、鄙夷、探究、甚至隱隱憤怒的神色!一個……骯臟的雜役?跟在周清月身后?!還拿著柴刀闖進核心區(qū)?!
路過的核心弟子們,雖不至于像雜役那般失態(tài)跪倒,但無不紛紛側目,皺眉,避讓。竊竊私語如同水波般迅速蕩漾開來。
“那是……周師妹?”
“她身后那個……什么人?”
“雜役?他怎么走到這里了?”
“你看他那衣服……還有血跡……還有那把破刀……”
“周師妹怎么會……”
各種猜測和隱晦的不滿如同暗流涌動。沒有人敢上前詢問,那沉鐵臺的一幕尚未傳開,但周清月的身份和此刻那周身散發(fā)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足以隔絕所有可能的打擾。只是在眾人眼中,那柄破柴刀和陳元的存在,如同一滴墨水落入了雪白宣紙,顯得無比刺眼和污穢。
周清月對這些目光和議論充耳不聞,步履如常,如同行走在無人的曠野。陳元則低垂著眼眸,只是盯著腳下的路,手中的柴刀握得更緊。
在一個十字路口,右側一條通往更深處精舍的小徑上,正走著一個身形頎長、容貌頗為俊朗、穿著青色鑲金邊核心弟子長袍的青年。他本負手閑庭信步,目光不經意掃過路口,瞬間凝固在周清月那熟悉的身影上。
“周師妹?”青年眼中閃過明顯的驚喜,快步迎了過來。
然而,當他走近,看清周清月滿身風塵仆仆的痕跡和額角那抹淺淺傷痕,尤其看到她身后緊跟的那個渾身血跡、污跡斑斑、眼神疲憊卻隱含戾氣的雜役青年,以及那柄絕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破柴刀時……
這位青年臉上的驚喜和溫雅笑容如同被寒風凍結!隨即是驚愕,再然后,目光在周清月臉上的塵土、雜役的破刀和血跡之間來回掃視了幾次,一種如同打翻了調料瓶般的復雜神色在他眼底迅速翻涌——有錯愕,有深深的不解,更有一種被嚴重冒犯般的陰郁戾氣!仿佛看到一株絕世仙蓮被污泥裹挾玷污!
他英俊的面容在陽光下顯出一種鐵青的色澤,捏住袍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到骨節(jié)泛白。但他終究沒有發(fā)作,強壓下所有情緒,只是目光如淬毒的銀針,陰冷地在陳元身上剮了一眼。
周清月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看一眼迎上來的這位“林師兄”,便徑直從對方身邊走了過去,只留下一陣帶著林木和塵土氣息的風。
陳元低著頭,沉默地從這位身份不凡、眼神陰鷙的青年身側走過,后頸皮膚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那毒蛇般目光帶來的冰冷寒意,仿佛被冰棱劃過。
直到走出幾十步遠,他依舊能感覺到那道陰鷙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牢牢釘在自己的后背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
夜已深。
外門深處,一山半腰開辟出的清幽平臺。幾間白墻灰瓦的精舍掩映在古木翠竹之間。此地靈氣比雜役區(qū)濃郁許多,即使深夜也流轉著淡淡的、如同水汽般的清靈氣息。
一間靠近山崖的精舍前,有個小小的石臺。陳元盤膝坐在冰冷的石面上,柴刀橫放在膝蓋上。月光清冷,將他周身籠上一層淡藍色的薄紗。
身上的血污已在精舍旁的溪流中洗凈,換上了一身粗布短褐,雖然依舊是雜役樣式,卻干凈清爽。只是胸腔深處那被強行震傷的內腑,雖經丹藥緩解,仍在每次氣息深長些運轉時,帶來隱痛。他默默調動著體內微弱的水靈力,依照最粗淺的外門引氣口訣,嘗試溫養(yǎng)傷處。但這點靈力,對于內腑修復,杯水車薪。
幾滴粘稠腥臭的污血,從口鼻間滲出,順著下頜滴落,在石臺染上幾點深黑。
石桌旁另一個蒲團上,周清月不知何時已坐在那里。她已換上了一身整潔的月白常服,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身后,額角的傷痕在月色下只剩一道極其微弱的細白印子。她并未修煉,只是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無盡山崖外的沉沉夜色之中。山風吹拂,撩動她鬢角的幾縷碎發(fā),那張清絕的側臉在月光下如同冰雕玉砌。
陳元的異動沒能逃過她的感知。她微微側過臉,視線落在陳元唇邊的血點上,清冷的眸子里沒有任何關切或同情,只有一種純粹的觀察和記錄般的冷靜。
“內腑震裂,傷在隔膜,氣血淤塞,需溫養(yǎng)三日方可行動無礙?!彼穆曇粼诩澎o的夜風里響起,清晰平直地敘述診斷結果,如同郎中看病歷。“你的基礎煉體層級太低,肌骨防御不足以承受反震之力,強行爆發(fā)超過極限的‘點’傷及自身?!?/p>
一個瑩白的小瓷瓶被她放置在石桌上,輕輕往前推了一下。
“里面是青木玉髓丹的粉末,兌水調服。每日一粒量,助你化去淤血,溫養(yǎng)經絡,三日內傷可平復。”她的動作簡潔直接,像是在交接一件無關緊要的工具。
陳元看著月光下那個瓷瓶,沒有立刻去拿。他沉默著,將喉頭的腥味咽下。
“沉鐵臺那一刀…師姐看清了嗎?”他聲音有些低啞。
“看清了?!敝芮逶碌幕卮饹]有絲毫遲疑,甚至帶著一絲研究的余韻,“力量的爆發(fā)節(jié)點清晰。軌跡變化合乎基礎劍理,卻又打破常識界限,是‘拙’中生‘巧’的極致體現。價值極大。”
她評價著那柄刀,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發(fā)現寶藏般的純粹欣賞。隨后,她的話鋒忽然一轉,問出了一個讓陳元瞬間肌肉繃緊的問題:
“后山那株偽裝成鐵木的傀儡,是你引它埋伏在我身后,逼我出手試探你?” 她的目光依舊平靜地看著遠山夜色,仿佛在談一件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