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墻上的掛鐘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紀筱愛卻在書桌前坐立不安。十一點零七分，往常這個時候，父親早該到家了，她用座機給父親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
窗外已經(jīng)下雪了，這么冷的天氣，難道還有人在游泳嗎？上個月臺風天，父親也是這般遲遲未歸，可那時至少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告訴她“安心看書，晚點回”。
紀筱愛又撥了爺爺奶奶家的號碼，兩個老人睡得早，同樣沒有人接。她裹上羽絨服打車到海邊，只見潮水退去的海灘上留著凌亂的腳印，卻不見半個人影。救生站的門鎖著，她踮腳往里看，卻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半個人影都沒有。
這是怎么回事……說不定爸爸已經(jīng)回家了，她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飛快地折返到家，卻發(fā)現(xiàn)整間屋子空蕩蕩的，空得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越來越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紀筱愛蜷縮在被窩里，聽著掛鐘機械的滴答聲在黑夜中回蕩。她睜著酸澀的眼睛，一夜未眠。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她在心里想，等天一亮就去學校，找到老師請假，就說爸爸在海邊有點事，需要她過去幫忙。
說不定到了海邊，就能看到爸爸熟悉的身影了。她的指頭緊緊蜷成一團，不斷祈禱著漫長的黑夜快點過去，好讓她能立刻見到父親。
2
一大早，紀筱愛頂著黑眼圈來到學校，她正猶豫著怎么開口跟老師請假，突然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推開辦公室的門，班主任面色凝重地站在窗邊，身后還站著兩位穿制服的警察。
“筱愛，不用緊張，這是警局的哥哥姐姐，想問你點事，你跟他們?nèi)ゾ秃?。學校的課程不用擔心，回來我給你單獨安排補課。”
“老師，為什么要我請假……”
女警輕輕扶住筱愛的肩：“小妹妹，不用害怕，我們是人民警察。你先跟姐姐去個地方，到了就知道了。”
坐在警車上，筱愛盯著窗外倒退的梧桐樹，看它們整齊地排列成模糊的綠影，無人接聽的電話、周圍人看向她時充滿憐憫的表情，她心里好像漸漸明白了什么。
“我爸爸怎么了嗎？”她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話音落下的瞬間，車內(nèi)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女警只好安慰她：“不用擔心，去了才知道?！?/p>
到了警局，兩名警察帶著她走進一間辦公室，開了燈，她看到四周簡單的陳設(shè)，桌上有一臺電腦。
男警讓紀筱愛坐下，神情嚴肅又帶著一絲不忍，說道：“考慮到你年紀還小，直接去現(xiàn)場認可能會承受不住，我們先給你看些照片，你仔細認認，這是不是你爸爸。”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她從座位上彈起：“我不看，肯定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會出事的?！?/p>
女警安撫著她說：“很有可能不是，你爺爺奶奶身體不方便，所以才需要你確認一下。”
紀筱愛這才半信半疑地瞥向電腦，屏幕上滑過幾張照片。她的眼睛瞬間瞪大，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熟悉的眉眼，右手上的那道傷疤，面部因泡水有些腫脹變形，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紀筱愛猛地捂住眼睛，難以置信的尖叫刺破辦公室寂靜的空氣。她踉蹌著往后退，后腰重重撞上窗戶，卻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不可能……這不是我爸爸……”她突然癱坐在地，雙手死死揪住頭發(fā)，崩潰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回蕩在辦公室上方。
男警反手輕輕帶上辦公室的門，倚著墻面從口袋摸出煙盒又塞回去，重重地嘆了口氣：“早就說不要讓孩子來認啊，什么混賬家庭會選擇讓孩子認……”
女警無奈地壓低聲音說：“說不定早斷絕關(guān)系了，你不知道，聽說這孩子都是領(lǐng)養(yǎng)的?！?/p>
“真是領(lǐng)養(yǎng)的？看起來比親生的還親。”
“這孩子可憐啊，16歲不到，沒血緣關(guān)系爺爺奶奶不愿意管，還在電話里問我們有沒有解除領(lǐng)養(yǎng)的方式?！?/p>
男警眼神里滿是同情：“先勸勸看吧，能不能給孩子找個妥善的安置辦法?！?/p>
3
接下來的七天里，兩個老人忙著聯(lián)絡(luò)殯儀館、通知親友、操辦葬禮。紀筱愛像個失魂的木偶，機械地跟在他們身后，看著爺爺奶奶整理遺物、核對賬單。
她數(shù)著靈堂前搖曳的白燭，看著爺爺奶奶熟練地折疊紙錢、焚燒香燭，連最親近的人離世都顯得如此遙遠。直到下葬那日，黃土覆蓋棺木的瞬間，筱愛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喪事處理完的最后一天，奶奶將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塞到紀筱愛手里，里面是一疊鈔票：“你爸走得突然，家里的存款都拿去處理后事了，這里有兩千塊錢，你先拿著?！?/p>
爺爺靠在褪色的沙發(fā)上，語氣生硬：“房子暫時給你住著，但我們老兩口年紀大了，沒能力繼續(xù)供你讀書。過段時間你就去找份工作，自己養(yǎng)活自己吧?！?/p>
紀筱愛緊緊攥著信封，紅著眼眶說：“我想繼續(xù)讀書……等我高考結(jié)束就不花你們的錢了，我可以申請助學金，上大學以后自己打工養(yǎng)活自己……”
奶奶尖銳的聲音響起：“你這死丫頭居然還想上大學？從小就折騰，這么多年你爸拼死拼活賺錢供你讀書，最后落得這么個下場！要不是你，你爸早就退休了，用得著去做那么危險的工作嗎？當初你爸非要領(lǐng)養(yǎng)你，這么多年我們該支持的也在支持，哪里還有閑錢？你怎么就不懂得知恩圖報？”
紀筱愛咬著嘴唇，壓抑的抽噎聲混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給了你這么多錢，還給你留個住處，我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哎喲，這個家以后禁不住你這么折騰了……”
一直沉默在角落的小叔動了動，清了清嗓子，對紀筱愛說：“老人家年紀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走吧，今天我先送你出去。”
樓道里的聲控燈忽明忽暗，紀筱愛機械地跟著小叔挪動腳步。剛轉(zhuǎn)過樓梯拐角，小叔突然壓低聲音說：“筱愛，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一個人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你要是愿意搬走，小叔每個月給你五百塊生活費?！?/p>
紀筱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攥緊拳頭說：“這房子是我爸爸的，爺爺奶奶也說了把房子留給我住，你憑什么來搶？”說著，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他，跌跌撞撞沖下樓梯。
跑出不到五十米，她的膝蓋突然發(fā)軟，整個人踉蹌著撞到路邊的垃圾箱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今天只喝了半瓶礦泉水，胃絞成一團的疼。她扶著墻喘息，踉踉蹌蹌地往家里走。
4
紀筱愛有氣無力地拖著步子走進小區(qū)，借著樓道昏暗的燈光，她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單元樓下。那人好像是周易，揮手的動作在她模糊的視線里重影成無數(shù)個。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聽見自己加快的心跳聲。
這場景就好像簡·愛跌在泥濘小徑時，羅切斯特騎著黑馬穿透霧靄而來。此刻周易裹著黑色羽絨服，從昏黃路燈下走來，仿佛帶上了救贖之光。
“聽說開學了你沒有去學校，就想來看看你……這是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動了動嘴唇，像被掐住喉嚨的夜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一直往外涌。
“怎么了？”他眼里滿是心疼，伸手扶住仿佛被風一吹就倒的她：“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說，我?guī)湍憬鉀Q?！?/p>
“解決不了……”她嗚咽著說：“爸爸出事了，爺爺奶奶不讓我繼續(xù)上學，我的人生完蛋了……”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放的很輕：“怎么可能完蛋，不是還有我嗎？我們一起想辦法?！?/p>
“能想的辦法我都想了，現(xiàn)在的情況申請不了助學金，就算暫時能交學費，也沒有那么多錢生活……”
“不就是錢的問題嗎？我?guī)湍憬鉀Q。先回家說吧，這兒人多，我不想鄰居說你閑話。”
周易扶著她走上樓，防盜門推開時發(fā)出一聲吱呀，跟著她跨過門檻，一股混雜著潮濕與中藥的氣味撲面而來。玄關(guān)處歪斜的鞋架上擺著幾雙舊鞋，客廳中央歪著張缺了角的木桌，四條桌腿還裹著破舊的防滑布條。
她的家遠比他想象中還要簡陋，看起來都是用了幾十年的家具了。紀筱愛有些局促地說：“家里很久沒收拾了……我去給你倒杯水?！?/p>
他拉住她：“我來倒，你先休息會，慢慢跟我說?！?/p>
“謝謝…水杯在茶幾后面?！?/p>
他將水放在她面前：“你臉色不太好，吃飯了沒？”
她搖搖頭：“我胃疼，吃不下?！?/p>
“家里還有吃的嗎？”
“沒有，我不會做飯…”
“我點個外賣吧，恰好我也沒吃，我們邊吃邊說怎么樣？”他依然像以前一樣溫柔。
“謝謝，你真好?！?/p>
只見她發(fā)絲凌亂地黏在汗津津的額頭上，頭發(fā)上還沾著草屑和灰塵，像團打了結(jié)的亂麻。淺色羽絨服袖口也臟兮兮的，像是蹭到了泥地又胡亂擦拭過。她脫了外套，佝僂著單薄的肩膀，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得直不起腰，走起路來腳步虛浮，仿佛隨時都可能暈倒。就連那雙黑黝黝眼睛里的靈動也早已消散，只剩下滿眼的折磨與痛苦，嘴唇毫無血色，跟臉色一樣慘白。
周易早就有心理準備，可沒想到她整個人已經(jīng)被折磨得狼狽到極點了。
之前還琢磨再見面時會不會心軟，看到她這副樣子，心里居然毫無感覺。原來在現(xiàn)實的殘酷面前，完美形象如此不堪一擊。憔悴不堪的昔日天使終是跌落神壇了。
他心里默默思考著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慢慢跟我說吧，這幾天發(fā)生了什么，我?guī)湍阆朕k法。”
紀筱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毫無保留地將所有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
“房本在你這嗎？”
“嗯，我已經(jīng)收好了?！?/p>
“很好，記住房本一定要收好了。你現(xiàn)在手頭還有多少錢？”
她紅通通的眼眶里蓄滿淚水：“爸爸的存款和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他們只給了我2000元。”
“這2000塊你留著做生活費吧，學費我?guī)湍愠觥！?/p>
紀筱愛還來不及感動，胃里又開始絞痛難忍，她有氣無力地捂住小腹：“真的謝謝你愿意幫我，學費我以后一定會還你的……”
“不用還。胃還疼嗎？”周易將她扶到沙發(fā)上，套上羽絨服，“在家里等著，我去給你買藥，要是明天還疼，天一亮我就帶你去醫(yī)院，好嗎？”
紀筱愛愣了愣——原來真的有人會在她跌落谷底時，連句安慰都來不及說，就跑去為她買藥。
再回來時，他手里提著兩個袋子，裝有胃藥和外賣盒，“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學校？”
“班主任說不著急去學校，可以先休息幾天?！?/p>
“先好好休息幾天吧。之前那個手機還在嗎？”
“我收起來了，一直沒有用。”
“拿出來用吧，方便聯(lián)系?！?/p>
“好，謝謝你……”她用袖口去擦奪眶而出的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決堤的情緒：“如果沒有你，我…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
“先好好照顧自己，有什么困難再跟我說?！彼旖菕熘鴾\淺的笑，將外賣盒挨個拿出，“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面對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