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急小組第一次會議在一種極其壓抑的氛圍中召開。
周嶼深坐在首位,面前攤開著林晚半小時前送來的、厚厚一疊透鏡技術資料和庫存報告。
他快速翻閱著,修長的手指在紙頁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林晚坐在他對面靠后的位置,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筆記本上,記錄著每一個人的發(fā)言,但眼角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散發(fā)著強大壓迫感的身影。
采購部經(jīng)理老張愁眉苦臉:“周總,林工,我們聯(lián)系了所有已知的、能生產(chǎn)類似精度透鏡的國內(nèi)外廠商,要么技術達不到要求,要么排期爆滿,最短的交貨期也要三個月以后!時間根本來不及!”
研發(fā)部的王工推了推眼鏡:“從技術角度,重新開模設計替代透鏡方案,哪怕是最簡化版,設計論證加上打樣測試,最快最快也要六周,這還不算尋找新供應商生產(chǎn)的時間……”
會議室里彌漫著絕望的氣息。周嶼深合上資料,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直接刺向林晚:“林晚工程師?!?/p>
林晚心頭一緊,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審視。
“根據(jù)你提供的報告,以及采購部的反饋,”周嶼深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每個人心上,“在供應商選擇上,前期似乎過分依賴單一來源,缺乏有效的備選方案風險評估。對‘光研社’的設備狀況和產(chǎn)能穩(wěn)定性,你們質(zhì)檢和項目組是否有過預警性跟蹤?為什么直到斷供通知正式下達,我們才被動應對?”
他的質(zhì)問猶如一把利劍,直插核心,毫不留情,讓人無法躲避。
就在這一瞬間,仿佛時間都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燈一樣,集中在林晚身上。這些目光中,有的充滿了同情,似乎在為她感到惋惜;有的則充滿了質(zhì)疑,好像在懷疑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應對這樣的質(zhì)問;還有一些人,則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等著看她出丑、笑話。
面對如此多復雜的目光,林晚只覺得一股熱血涌上臉頰,她的臉瞬間變得通紅,像是被火烤過一般。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委屈和憤怒。
四年車間的磨礪在這一刻爆發(fā)出力量。
她挺直脊背,聲音清晰而冷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感:“周總監(jiān),關于供應商單一性問題,項目立項初期,基于成本、技術獨占性和‘光研社’過往十年的完美履約記錄,經(jīng)過集團供應鏈管理部、技術部和項目組多方評估確認,該方案在當時是最優(yōu)解。風險評估報告在檔案室B-07-23柜可查,其中明確記錄了針對‘光研社’的定期評審機制,包括每季度設備維護狀況抽查?!?/p>
她頓了頓,目光毫不退縮地迎向周嶼深:“過去三年,所有抽查記錄均為綠燈。本次設備突發(fā)嚴重故障,屬于不可預見的極端事件,在對方提供的故障報告和第三方機構(gòu)初步鑒定副本中已明確說明,并非日常維護疏漏導致。至于預警,我們在收到對方關于‘設備需進行計劃外維護,可能影響部分批次交期’的第一次非正式郵件通知后,項目組已于三周前啟動內(nèi)部預警,并開始小范圍接觸潛在替代者。這一點,在會議記錄和我的工作日志中均有體現(xiàn)?!?/p>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證據(jù)清晰,將周嶼深隱含的指責一一駁回。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只剩下空調(diào)的送風聲。
周嶼深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閃了一下,像是冰層下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但轉(zhuǎn)瞬即逝,又恢復了深潭般的平靜。
他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繼續(xù)討論替代方案?!?/p>
第一次交鋒,林晚守住了自己的陣地,但后背卻已是一片冰涼。
她從他最后那一眼里,讀出了更深的東西——那絕非簡單的公事公辦。
會議在毫無進展的焦灼中結(jié)束。
周嶼深要求所有人第二天一早必須拿出至少一個可行性思路。
夜色深沉,暴雨依舊。
林晚最后一個離開會議室,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走向自己位于質(zhì)檢部角落的工位,卻發(fā)現(xiàn)總監(jiān)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磨砂玻璃門后,隱約能看到周嶼深伏案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她沒有立刻離開。
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隔著一段距離,望著那扇透出光亮的門。
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城市的霓虹,也模糊了時空的界限。
八年前的畫面,如同被這場暴雨沖刷出土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
陽光明媚的午后,校園的籃球場。穿著白色校服的少年周嶼深,一個漂亮的三步上籃,球應聲入網(wǎng)。
他回過頭,汗水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對著場邊拿著礦泉水瓶的她,揚起一個燦爛得晃眼的笑容,大聲喊:“林晚,看到?jīng)]!帥不帥?” 周圍是同學的起哄聲,她紅著臉把水扔過去,心里卻像灌了蜜。
高考放榜日。
他們都成功了,超常發(fā)揮,兩個人一起約定好上同一所學校,一起被頂尖名校錄取。
但在巨大的喜悅過后,是更巨大的陰影。
他家里知道了他們的關系。
那個暑假的尾聲,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傍晚,在岐江河畔。
周嶼深緊緊抱著她,身體卻在微微發(fā)抖。
他聲音嘶?。骸巴硗?,等我……我爸媽……他們不同意…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會說服他們……”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掙扎,還有她當時無法完全理解的恐懼。
她信了,用力點頭,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個“等我”上。
然而,等來的不是他,而是他母親的電話。
那個用優(yōu)雅粵語說著冰冷話語的女人,清晰地告訴她:“林小姐,請你認清自己的位置。阿深和你,是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他的未來在更廣闊的天地,有更匹配的對象。你的存在,只會成為他的負累和污點。為了他好,也為了你自己,消失吧。別再聯(lián)系他,否則,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電話被掛斷,忙音如同喪鐘。
她瘋狂地撥打周嶼深的電話,永遠是關機。
去他家小區(qū)等,還沒進別墅區(qū)就只換來保安冰冷的驅(qū)趕。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直到開學,她看到本地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刊登著周家為獨子周嶼深舉辦的盛大慶功宴暨出國深造歡送會的消息。
照片上,他穿著得體的西裝,站在父母中間,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屬于上流社會的疏離微笑。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所有的誓言和等待,都被現(xiàn)實碾得粉碎。
心口那個被硬生生剜開的洞,灌滿了冰冷刺骨的絕望和恨意。
指尖傳來一陣刺痛。
林晚猛地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中,指甲又深深掐進了下午被掐破的舊傷里。
血珠滲了出來。
她看著那抹刺目的紅,又抬頭望向那扇依舊亮著燈的門,嘴角扯出一個苦澀至極的弧度。
八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愈合……
可原來,只要他出現(xiàn),那些傷疤依舊鮮血淋漓。
他此刻的冰冷,與當年他母親的電話,何其相似?都是來自那個她永遠無法企及的世界,居高臨下的審判。
第二天,林晚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帶著熬夜整理的幾條思路來到應急小組。
然而,她的建議——比如嘗試分解透鏡功能,用組合現(xiàn)有標準件加后期光學鍍膜的方式曲線救國,或者聯(lián)絡高校實驗室尋求緊急小批量試制——無一例外被周嶼深以“風險過高”、“時間成本不可控”、“難以滿足LUXE嚴苛的品控要求”為由否決。
更讓她心寒的是,小組內(nèi)原本與她關系尚可的同事,在周嶼深明顯冷淡的態(tài)度和高壓之下,也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她。
會議上發(fā)言不再支持她,私下討論也避開她。
一種無形的孤立感將她緊緊包裹。
謠言也開始在茶水間悄然流傳:林晚是這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人,周總監(jiān)是總部派來追責的,她很快就會被推出去當替罪羊……
壓力像山一樣壓來。
林晚感覺自己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周嶼深精心構(gòu)筑的冰冷牢籠里,四面楚歌,孤立無援。
她看著總監(jiān)辦公室里那個巋然不動的身影,第一次對自己堅守了四年的“憑本事吃飯”的信念,產(chǎn)生了動搖。
難道在這個男人和他代表的世界面前,她的努力和堅持,真的如此不堪一擊嗎?